所有人都愣住了,齐刷刷地看向那位沉默寡言的代理教宗。
这里提到的所有人里,包括云魏。
早在第一天的会后,他就与艾伦交谈过。
对方告诉他说,对方按照帝利斯的吩咐,亲手用圣炎完成了对前任教宗的审讯。
这是听起来就无比扎心的事情,云魏也并不清楚两人之间具体的纠葛,便没有详细问下去。
他比较在意的是,审讯日的日期。
这是一场持续了整整十三天的审判。
两人对了对时间,最终却发现,几乎就在“约书亚”断气的同时——
雷斯顿领上空的黑雪,停止了。
由此,他自然而然地推论出,是重新回归神国之中的帝利斯阻止了深渊的肆虐。
但他观艾伦神色阴郁,就没有多做叨扰。
接下来的几次会议里,艾伦都是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
云魏原本以为,光辉圣教参与此次会议也就是走个过场而已,无论艾伦站不站起来,帝利斯作为与深渊不可两立的诸神,也会理所当然地站在诸元大陆这边。
可是他却不曾想到,原来陛下私底下又与艾伦达成了某种协议了。
只见艾伦站了起来,僧袍浮动,闭目阖眸,左手的掌心摁在胸前。
他的身后有白金色的神文从虚空浮现,因为距离很近,云魏在努力辨认了一番后,猜测上面表达的意思是:
【我受圣灵】。
他并拢了食指与中指,点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在那瞬间里,虚空之中又有更多的神文浮现了出来,庄严肃穆。
【因父】。
“我看到了一口井,井旁有一棵枫树……那棵枫树很好辨认,因为上面有黑色的刻痕,像是烟熏过,两横一竖。那是在一个雪天……”
他像是陷入了某种呓语状态,所有人都搞不懂他在说什么。
于是附近的赤枫大公清了清嗓子,道:“教宗冕下,吾等还在进行会议。您可以等到之后再去神殿向光辉之主祷告。”
但艾伦恍若未闻,指尖从额头处笔直地下划到了胸前。
【及子】。
他继续道:“雪积了很厚。有两个男孩玩闹累了,来到了井边……他们是一对兄弟,哥哥高又瘦,弟弟却要矮一些……但还是很好认,因为弟弟鼻梁间长了个疖子。”
此话一出,会议室里却静了一瞬。
原因无他,因为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赤枫大公的双眼之间确实吊了个丑陋的疖子。联想到先前艾伦提到的枫树,有人已经悄悄看向了那面沉似水的赤枫大公。
果然,赤枫大公当即站了起来,神色不悦道:“艾伦冕下,您说了这么一番话,究竟想要表达什么?这里虽然不是朝堂,但陛下都还看着呢!”
然而,他的陛下同样只是伸手一指,便也沉默了神态愈发狰狞的他。
【及圣】。
艾伦的指尖已经点往了右肩,“弟弟想要喝水,于是哥哥便摘下了手套交给弟弟,用手掌把井盖上的雪堆扫开了……他把井盖掀了开来,开始拉拽下方的水桶。”
“‘尼基塔,再等等,马上就好。’他这么说道。但桶绳上面也结了冰,一切显然不是那么顺利,他不得不屈膝跪在井口的砌石上——”
说到这里,艾伦顿了一下,他并拢的两指倏然向左,稳稳地停在了左肩上。
他的动作实在太过迅快,乍一看去,就像是在抹脖子。
许多人都紧跟着倒吸了一口凉气,毫无疑问,他们已经从方才的叙说里预见了哥哥可怜的未来。
云魏看到,随着艾伦的十字画到尾声,那些从虚空中浮现的神文已经闪耀到了极致,最后出现的文字却写道:
【以神之名】。
“是的,正如诸位所见到的那样,哥哥被人推到了井下边。”
“他倒栽葱一样卡在了无法转身的竖井里,绳上的冰针刺瞎了他的左眼,他挣扎着,呼喊着,脑袋有一半泡在了冰冷的水里面,必须不停地挣扎,才能让口鼻露出水面。”
“之后的画面太过混乱,”艾伦的右手自然下垂,左手的掌心却覆在了他的左眼上,就像是在模仿着哥哥的姿势,“他怎么扭头也看不到井口的情况,却见光线暗了下来。”
“有东西落了下来,砸在他的脸上,让他呛了不少水……那是手套,他自己刚刚脱下来的手套。”
“再之后,就是巨大到极致的闷响传来,井盖被人盖上了。毫无疑问,是被尼基塔盖上了。”
“我不想再过多描述之后的场面。因为从他决定,独自和弟弟来到井旁时,他的死亡就已经注定。”
“陛下,这是一场谋杀,而犯人就坐在我们中间。”说到这里,艾伦睁开了眼,那双琥珀色的瞳孔边缘镀了圈金色的神光,仿佛他刚刚看到的幻象都是真的。
几乎所有在场的,来自红月王国的贵族们,都知道赤枫大公的小名是尼基塔,却不曾知道这位德高望重、威权显赫的贵族领袖,居然还有一个哥哥。
一个本该领受,赤枫公爵头衔的哥哥。
但是,他们纷纷沉默着,不约而同地。
没有人敢回应这样的指控。
因为那默契的、不可告人的原因。
凯瑟琳昂了昂下巴,点向兀自挣扎着的赤枫大公对侧,“拉古奇,你和赤枫大公关系最好,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被突然点名的翡冷翠大公抖了一抖,不知道眼睛该看向何处。
他既不敢看那神神叨叨的主教,也不敢看分明是知道了什么的陛下,于是他只能看向昔日的同僚,物伤其类一般地,预见了自己的下场。
他硬着头皮否认道:“陛下,老臣以为,凭神官空口白牙断案一事,实在闻所未闻……如此做法过于儿戏,有损陛下天威。”
凯瑟琳不置可否,重新看向艾伦,“艾伦冕下,还请接着往下说罢。”
艾伦点了点头,在翡冷翠大公绝望的目光里,继续开了口,“我要说的不仅仅是刚才那些。”
其实,从他第一次踏进这间会议室里时,他就感觉到了。
这些人的灵魂,是漆黑的,就像拖着一连串的影子,写满了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的罪恶。
彼时,他整个人也浑浑噩噩的,依然沉浸在亲手“杀死”了最喜欢的人的罪责与痛苦之中。
事实上,当他站在上拉夫拉修道院里,向着火刑柱上朝着他微笑的约书亚,甩出第一道圣炎的时候,他就已经迷惘了。
几乎所有人都在欢呼,唯他满心痛苦。
这是脱离了肉体的、发自于神性上的伤痛,为那所有人,都永远无法得到救赎的罪。
这是他分明知晓却又甘受的疼痛,也是帝利斯加诸于他的惩罚。
他迷惘于『信』本身,谅不由他。
这是一场颠覆性的考校,而他在起跑线上就输掉了。他本该从此沉沦,为那长久以来,根本没有任何意义的崇拜本身。
但当他坐在这满是恶人的罪厅里,听见邪恶者得意洋洋地颐指气使,决定着芸芸众生的未来时,他终究还是愤怒了。
愤怒,当然也是一种罪。
是光辉圣典上面所记录的七宗罪孽之一。
可他却因为这心中的罪,重新看清了人间的路。
就算没有神灵能够侍奉,他依然誓言因神之名,审判这世间不公不义的一切!
他发誓,发誓要让罪恶得到揭露,冤屈得到清洗。
他发誓,发誓要让光辉重新圣洁,白绢写满爱慈。
“实际上,诸位可能并不清楚,当我们神官举办『密契共融圣事』的时候,会看到很多怪诞的光影。曾经的教宗们说,这些都是魔鬼在我们心中施加的诱惑,是子虚乌有的幻影。”
“我却觉得,并非如此。这分明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是即使拼命想要掩盖,也注定发生在某个时间、某个角落里,不为人知的阴暗过去。”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位对废话总是格外严苛的陛下,此刻却展现出了非同寻常的耐心。
虽然只有艾伦一个人在说话,但会议厅里肉眼可见地骚乱了起来。
焦虑与恐慌像是无形的波纹,渐渐从数不清的源头处,开始扩散传染。
“说来也巧,曾经我在一次密契里,看到了与方才讲述的故事关联的场景。那座井口很快被浇了铅水封死,井轱辘却被拆了下来,送进了月花城里的王宫。”
“喏,就在那里,”他指向一处空地,“一位红头发的君王,当着年轻的尼基塔,把那井轱辘放进了匣子里。至于那匣子……”
艾伦还待描述,翡冷翠大公却立刻站了起来,“放肆!这是何等严肃重要的会议,不是让你随意发挥,血口喷人的神坛!”
他话音未落,倾风大公也紧随其后站了起来,“陛下,臣观方才艾伦冕下所言甚是荒谬颠倒,完全偏离光辉圣典上的圣律诫言!微臣斗胆,恳请指证他为异端!”
有这两位大公冲锋在前,红月王国里的其余公爵、伯爵、男爵们,亦是群情激奋地站了起来,争先恐后地斥责起艾伦的歪理邪说。
“吼!”被艾伦抱在臂弯里的厄尔尼诺,此刻也跟着嘶吼了起来。
有人立刻喊了起来,“看啊,哪有孩子会这样吼叫的,他抱着的肯定也是怪物!”
随即便有人开始附和,“光辉之主护佑啊,呜呼!有人窃据了您的圣坛!”
原本秩序井然的会议厅,不知道到底是被触碰了哪根敏感的神经,顷刻之间乱成一片。
凯瑟琳与云魏就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
他们整好以暇,目露不屑。
要知道,这些位高权重之人,去教堂的频率可并不少。
至少在明面上,他们俱是帝利斯最忠诚的信徒了。
事情发展的结果就是,在这些虔诚信徒“神圣”的愤怒下,原本蜷缩在角落里打盹的尼古拉斯主教,却是被稀里糊涂地架到了厅前。
“红月王国最权威的枢机主教啊,该轮到您为光辉之主辩护了!”他们七嘴八舌地吵嚷道。
光看他们的表演,谁都会以为他们说的才是真的。
被吵得七荤八素的老主教,这才茫然地睁开了眼,结果就对上了一双银晃晃的细线。
理查德津津有味地看着人类世界里荒诞的一幕,止不住地火上浇油,“莫非你们这些人类全都眼瞎了嘛,连这老东西脖子上漆黑的背信者印记也没看见?”
他兴致勃勃地,当起了童话故事里一语道破皇帝新衣是空气的孩童。
谢慕琅赶紧捂住自家格外记仇的龙先生的嘴。
这厅里的人类太多了,休要冒犯!
然而,气势汹汹的贵族们已经顾不得这些细枝末节了。
当务之急,是阻止那不懂规矩的神官继续说下去。
尼古拉斯枢机主教,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了。
两人都是七级使徒……
尼古拉斯主教看起来那么威严那么老,想来,应该不会让他们失望的吧?
然而,总算弄清楚状况的尼古拉斯,此刻却是有苦难言。
他后悔为了一时的虚荣,非要来这会议室里凑热闹了。
他自己也是神官,所以可以清晰地看见环绕着艾伦的汪洋巨浪——那是帝利斯根本不讲道理的宠幸!
更别提对方本人所散发出来的狂热虔信了。
那是光是看上一眼,眼睛都刺痛得快要瞎掉的光亮。
反观他自己,周身只有一层稀薄如烟的信仰,就像风中残烛一样,随时都会熄灭。
这是他从身后这些信众灵魂里搜刮出来的,所剩无几的良心。
“光辉之主护佑!”众目睽睽之下,只见老主教板着皱成菊花一样的脸,竟公然倒戈相向,“你们真是荒唐!『教宗永无谬误论』,可是我们光辉圣教的重要教义。”
换句话说,只要是教宗发表的,关于任何信仰方面的言论,都是绝对正确的。
“我可以证明,艾伦冕下关于『密契』的说法,确实是存在的。”他这么说着,终于捡起七级职业者所剩无几的尊严来,无比恭顺地站到了艾伦的身后。
原本孤注一掷的倾风大公与翡冷翠大公,根本想不明白为什么向来同流合污的尼古拉斯会这么不堪一击。
对方明明是野心勃勃,一直想要坐上教宗宝座的!
他们当即沉下了脸,就待提醒对方自己手里也还有牵制的证据,尼古拉斯却猛然翻开手里的圣器经卷,落下了一道灿然的白光来。
这是六级神术,『沉默祷言』。
在对神灵的赞美里,理所当然地摒弃了一切的杂音。
会议室里,终于清静了。
“艾伦,继续说。”凯瑟琳拍了拍手,全然不顾封臣与封臣的封臣们绝望的模样,神态自若地鼓励道。
“我没什么想说的了,那匣子以及其中的物事……已经都被彻底毁掉了。”艾伦说完,便坐下了。
在这一刻里,厅里超过半数的贵族,竟然全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凯瑟琳倒是没想到事情竟是这样。
她闭着眼睛也能猜到,这事情绝对是她那莽撞冲动的孙子干出来的。
但她也只是愣了片刻,就待吩咐聂波把派去赤枫领的密探叫进厅里来。
然而她刚动了动嘴皮子,就感受到了身边清晰传出的魔法波动。
只见灰白色的光芒闪过,一个板凳大小的井轱辘,就那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井轱辘“咔咔”地滚到赤枫大公的脚下,那位一直都在风幕里挣扎反抗的老公爵,也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景象,整个人瞬间软倒在地,身下却洇出骚臭的水迹来。
这还不算完的。
云魏的掌心之下,灰色的光芒越闪越快,还有源源不断的、琳琅满目却又毫不相干的物事出现。
断了齿的梳子、缺失了半页水钻的胸针、挑开火漆的匕首、勒在颈间的发带、变了颜色的果核……
很快堆积如山。
白骨森森,他自正气凛然。
冷汗涔涔,不知谁人丧胆。
“实际上,按照诸元大陆现在的规则,人若是死了的话,魂火也会暂时寄存在亡灵位面。”因为哑着嗓子,他并不想说太多,“总而言之,是会有报应的。”
整个大厅里,当真落针可闻。
但刚刚坐下的艾伦却又站了起来,神情肃穆地道:“对了,我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亡灵法师,绝对不是神之敌。”
“而且,这是诸神亲口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