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李申之给应天府的诸位知县传了书信,到了当天晚上,所有的知县便全都回到了应天府。
昔日的同窗再次见面,互相对视一眼,在一阵短暂的愣怔之后全都大笑了起来。
他们越笑越欢,越笑越放纵,笑到后来早已忘记为什么笑,你笑我也笑,我笑你笑得更欢,当眼泪顺着眼角淌下的时候都浑然不觉。
眼泪顺着鱼尾纹,滴落在了地上。
一群二十来岁的年轻知县,已经有了深深的鱼尾纹。
一个多月时间,大家都黑了,也瘦了,脸上布满了沧桑,有人甚至都冒出了几根白头发。
然而他们的眼神却变得犀利了,举手投足之间透露着干练,那是比吏滑如油的老油条更加精明的干练,是理想与务实的完美结合。
大家都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看到了意气风发,看到了踌躇满志,他们在应天府找到了同类。
那一瞬间,所有受过的委屈与苦累,全都烟消云散。
因为他们发现,他们所付出与忍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们是一群有着共同理想信念的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富国强兵。
李申之想起曾经读过的《大秦帝国》,秦孝公发布求贤令之后,大批有学识的年轻人前来投靠,而秦孝公大手一挥,让他们全都担任县令。而这些被破格提拔的年轻人同样不负盛望,坚决地在秦国推行了郡县制,将秦国的基层治理得井井有条,为秦国的壮大源源不断地输送血液。
彼时彼刻,正如此时此刻。
看着在坐的年轻知县们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李申之一句“同志们”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幸好众人都在寒暄,并为听清楚李申之说的是什么。
大家只是听到李申之发出了点声音,以为他要说话,便纷纷安静下来,将目光看向李申之。
李申之暗中庆幸,自己的一句失言没有被人听到,不然还得做许多不必要的解释。
“川陕的局势,想必诸位都有所耳闻吧。”李申之趁势展开了话题。
韩平的消息一如既往地灵通,说道:“胡帅仙逝,秦州局势不容乐观。”
川陕的宣抚副使,实际上的一把手,胡世将,去世了。
李申之说道:“原本在秦州的布局,便没有将胡帅的支持考虑在内。所以诸位请放心,金人必然攻不破秦州城。”
“那太好了,既然金军攻不破秦州,那咱们这边的压力就会小很多。”杜陶高兴地握紧了拳头。初入官场就当了知县,让他这个二十郎当的年轻书生迸发了无限意气,却又少了一些磨练,变得不够老练。
不过这样也好,老练老练,等到老了再练。年轻人,就是要锐气逼人。
陆游摇了摇头,说道:“杜贤弟此言差矣。金人不会在秦州与邵隆死磕,他们碰壁之后,必然会将矛头转向我应天府。”
杜陶犹然不解,问道:“金人的作战风格,历来不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吗?他们会轻易放弃进攻目标吗?”
陆游说道:“那是在以前。现在的金人变了,他们只想捏软柿子了。”
杜陶有些惊讶地问道:“难倒他们以为咱们是软柿子?”
这些天来,杜陶都有些惊讶于应天府的战备。
混凝土浇筑的小城已经有了二十座,遍布应天府的主要干道附近。每座小城里面都布置有充足的粮草和牲畜,以及回回炮、石弹,甚至煤炭都储备了许多。
这么固若金汤的防守,金人确定这里是软柿子?
殊不知,这些情报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可金人却未必知道。
李申之说道:“咱们的这些战备都是秘密进行,金人未必知道。所以在金人进攻之前,还请诸位严守秘密,坚决不能让金人窥得一二。”
金人的情报网早已渗透进了应天府,只不过在张浚与李申之的严密防守之下,金人情报网渗透力度有限。
到目前为止,金人得到的情报依然停留于:应天府想让百姓往小城里面缴纳粮食,百姓不愿意。
李申之说道:“胡帅去世之后,接任的人胆小如鼠,立马切断了与秦州的联系,现在秦州真正成了一座孤城。”
有之前的铺垫,众人听到秦州成为一座孤城之后,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只有邵继春面色有些凝重。
虽然秦州不会有失,但是他父亲邵隆的处境会变得更加艰难。
李申之安看向邵继春,安慰道:“邵兄不必担忧,虽然川陕方面无法给邵知州支援,但是在西面却有了意外的收获。”
“哦?”邵继春精神一振,问道:“什么收获?”
李申之含蓄地一笑,由陆游接过了话头。
接下来的话是夸赞李申之的,他不好意思自己说出口。
陆游说道:“邵知州虽然对西夏人没什么好感,但好在接受了申之的建议,去与那西面的几方势力接触了一番。”
从西军发家的人,没几个会对西夏人有好感,大宋西军与西夏人是打了上百年的对手,互相之间的仇恨早日深入骨髓。
陆游继续说道:“邵知州一共派出了三路人马,一路去了吐蕃,一路去了西夏,一路去了回鹘。西辽由于路途遥远,并没有派人前往。据传回来的情报说,起初这些番邦并不待见咱们派去的使者。但是当他们看到李申之的‘鬼见愁’之后,态度立马来了个大转变。”
听到陆游点出“鬼见愁”,一众年轻知县们发出了憨厚的笑声,李申之则是觉得有些尴尬。
当初无心的胡闹之举,没想到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挖掘出新用途,让李申之颇有一种反复社死的感觉。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起一个正常点的名字。
陆游说道:“据说那些番邦的人见到‘鬼见愁’之后,便忙问秦州去的使者,是否认识一个叫李申之的人。得到使者肯定回答之后,便当即决定给予秦州鼎力支持。”
众人一阵欢呼,仿佛只要秦州能坚持住,就是大宋的一场伟大的胜利。而这场胜利,是因为李申之的名声已经元播西域。
李申之含笑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这样的夸赞。
陆游继续说道:“这些番邦也不敢明着跟金人作对,只能以商队的名义往秦州运送了不少补给。粮草和牲畜不说,甚至还有许多兽皮,正好可以用来制作皮甲。”
在游牧部落中,动物皮和铁器是同一级别的战略物资,一个可以用来做武器,一个可以用来做皮甲。
当然,毛皮的用处也不止那些。
帮李申之小小凡尔赛了一番,陆游继续说道:“金人先是派小股人马骚扰秦州,结果吃了个大亏。邵知州早早地探查到了金人的情报,在山谷中设下了埋伏,将这小股人马尽数歼灭。”
听到打了一场小胜仗,年轻知县们一个个地摩拳擦掌,恨不得金人现在就来攻打应天府,他们也好大展身手。
只有邵继春面色忧愁。他是正儿八经打过恶仗的人,知道金人的脾性。如果说金人一番骚扰抢掠到财物也就罢了,可是这一队金兵竟然被歼灭,那么等到秦州的,将是金人疯狂的报复。
而金人打仗是出了名的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前仆后继,死不旋踵,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说的就是金人的作战方式。
所谓的“金军不满万,满万不可敌”,指的是在万人级别的战斗中,金人这种一往无前的气势,可以摧垮任何军队的指挥中枢。
打仗不是简单的纸面实力对比,随着人数的增多,战场局势的复杂性呈现出指数级增加。而金军则是化繁为简,以猛打猛冲来应对局势可能出现的变数。
这种打法自古有之,其开山鼻祖和集大成者,叫项羽。
项羽最典型的战法,就是率领一支万人左右的精锐骑兵,转战南北,直冲中枢,在正面战场实施斩首战术,曾经在徐州依靠两万骑兵千里奔袭,打得刘邦五十万大军丢盔弃甲,刘邦在逃命时狼狈得不得不把自家孩子扔下马车以使得马车能跑得更快一些。
多少次宋军与金人交锋的时候,都是被金人这种勇往无前的气势攻破了中军,进而导致局面占有的情况下直接全线崩溃。
张浚的富平之战就是如此。
陆游挥了挥手,制止住众人的讨论,继续说道:“果不其然,金军随后组织了大队人马对秦州展开了疯狂的攻势,最终都被邵知州挡了下来。”
得知秦州守住了,年轻知县们纷纷松了一口气。
邵继春问道:“敢问陆知县,秦州伤亡如何?”
“不知。”陆游摇了摇头,继续说道:“金军进攻未果,带来的粮草不济,只得退兵。然而正当金军撤退的时候,邵知州率军出城,猛攻金军,歼敌无数。”
“好啊!好一场大胜!”
“邵知州就是我大宋良将。有邵将军在,何愁我大宋西边定然固若金汤。”
陆游看了看李申之,见李申之点了点头,继续说道:“退却的金军并没有放弃,他们先是与川陕方面交涉,并没有什么效果。于是金军便纠集了大队人马,重新进发秦州。只不过这次并没有急着进攻秦州,而是将秦州团团围住,打算将邵知州困死在秦州城内。”
邵继春松了口气,说道:“有赖李公子提前布局,秦州城内的粮草至少够城中军民两年的消耗。既然家父还有余力出城追击金人,那么想必城中的伤亡并不是很大。”
李申之继续道:“秦州的局势暂且就是这样,咱们担心也没用。至于现在秦州是什么状况,咱们不得而知,毕竟传来的消息已经是半个月之前的事了。咱们现在需要商议一番,咱们应天府该如何应对金人的威胁。”
张浚坐在上首位置,自从一开始说了几句话之后,一直没有发言。坐在他旁边的赵不凡和赵瑗同样也没有说话。
这是张浚特意安排的场面,就是想练一练李申之这块真金,让他尽快走上知州的岗位。
张浚善于发现人才和提拔人才的美誉,绝非浪得虚名。
尤其是遇到了李申之这样的旷世奇才,张浚恨不得立马提拔李申之当京西制置副使,给自己当一个全面副手。
李申之询问众人应对金人的对策,韩平问道:“金人何时会来犯边?”
“不知道。”李申之摇了摇头,这个问题也是他最担心的问题。
韩平说道:“应天府距离开封府实在是太近了,金人早上发兵,最迟晚上也能到应天府。我所在的宁陵县更是紧贴着开封府,若是金人搞一个突然袭击,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李申之点头称是:“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咱们要商量一番,该如何建立咱们的预警系统?”
陆游始终与李申之在一起,两人经常商讨各种局势和对策,是以知道李申之的想法和打算。
也正是因为如此,今天他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给李申之捧好哏。
陆游说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咱们防着金人,却又不能始终处于防备的状态。按说将百姓和士兵全都塞到小城里面是最为稳妥的办法,可是这样一来,日常的生产活动也没办法继续,这样对咱们也是巨大的损失。所以说,咱们需要商量一番,如何能在不影响日常生产的情况下,防备金人的进攻。”
范成大读过一些兵书,踊跃建言道:“可以在宁陵县设了望台和烽火台,然后在每村的村口设一面铜锣,当宁陵县的了望台发现金人之后,便立马点燃烽火。每个村子都留人值守,见到烽火之后瞧打铜锣迅速组织乡民集合,然后统一跑到就近的小城之中。”
韩平反驳道:“不妥。咱们设置了望台,必然隐瞒不过金人。若是金人知道咱们立起了了望台和烽火台,必定会提前来找麻烦,到时候咱们该如何应对?”
韩平的担忧,更多的是从政治上的考虑。
毕竟从理论上来说,宋金双方现在处于和平阶段,是不宜用出格的举动去刺激对方。
应天府这边立起来烽火台,明摆着是要防备金人的进攻。这时候万一金人派使者来质疑宋方,岂不是落人口实。
毕竟应天府还在宋国朝廷统治之下,不像秦州处于理论上的独立状态。
金人完全可以通过外交途径,逼迫宋方撤掉了望台。到那时金人再来进攻,应天府依然是一个瞎子。
到那时候,宋人总不能说我预判到你要攻打我吧?
不设了望台没办法预警,设了了望台又容易刺激到金人,陷入两难的众人在此将目光看向了李申之。
他们已经从李申之的脸上看到了熟悉的表情,那家伙的脸上分明写着四个字:我有办法。
ps:胡世将是一位功勋卓着的抗金名将,因为种种原因名气不是很大。上不如中兴四将,下不如民间抗金义士。在川陕,他的名气也一直在吴玠吴璘兄弟之下。殊不知他始终与吴玠并肩作战,后来更是吴璘的长官,主政川陕期间,不论是抗金意志还是为政治军的举措都可圈可点。名气不显,或许只是因为他并没有亲自领兵上过前线吧。
只可惜积劳成疾,在五十多岁的年纪突发疾病去世,可惜可叹。
在此附一首胡世将的《酹江月》。
神州沉陆,问谁是、一范一韩人物。北望长安应不见,抛却关西半壁。塞马晨嘶,胡笳夕引,赢得头如雪。三秦往事,只数汉家三杰。
试看百二山河,奈君门万里,六师不发。阃外何人,回首处、铁骑千群都灭。拜将台欹,怀贤阁杳,空指冲冠发。阑干拍遍,独对中天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