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
俞非晚一睁眼,便遇上了一双如黑曜石般幽暗深邃的眼眸,摄人心魄。
眼前之人身着玄墨素色暗纹锦衫,长睫微垂,浓眉入鬓,脸如雕刻,略有些粗粝的大掌,正抚上她的额头。
“已经没事了……”带着磁性的低沉嗓音如此熟悉,以至于俞非晚一时还未反应过来,这人竟然又朝她笑了。
舒展了眉眼的他愈加俊美,薄唇微勾,神态怡然,眼眸含笑,似有对她说不清道不尽的情意……
谢承昱!她日思夜想的人回来了!
俞非晚撇过头去不敢看他。此时的她只着了里衣,秀发落肩,烟眉微蹙,因刚睡醒而媚眼如丝,脸红如霞。
谢承昱也未再多说什么,起身端了桌上的陶碗,想要给她喂药。
俞非晚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药碗,将药汤一饮而尽。
她可不是什么气虚多病的娇弱女子,也不敢劳他大驾,亲自喂自己喝药!最重要的是,她的心脏已经紧张得快要跳出来了好嘛!
五年前,他悄无声息地消失,一句话都没有留下。虽然在她更久之前的十多年生命中,他们朝夕相处,几乎形影不离……
但这并不代表,她已经原谅了他的不辞而别!
谢承昱见俞非晚一声不吭,但身体已无大碍,昨日应该只是受了一点皮外伤,心脉未损。他轻叹一声,正欲去唤等候在外的俞敬。
“非晚……你怎么样?”门外的许亦枫听到动静,几乎是飞扑而入。
非晚?!
听到这声亲昵的称呼,谢承昱与许亦枫擦身而过时,扫来一记眼刀。
饶是许亦枫行走江湖,见多识广,对上眼前这人气势凛冽,不怒自威的眼神,也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他缩了缩肩,撇过头去,默默放低了声音。
屋外,绿树滴翠,白云漫天。树梢的山茶花开得正浓正盛。
俞敬背负宝刀,长身而立,他正凝视着花瓣上的露珠,黯然出神。
“师父……”谢承昱走过来,正欲朝师父行礼。
俞敬转身托手虚扶了他:“你这几年,武艺倒是精进了不少……我现在,可当不起这声‘师父’了!”
昨晚之事,异常凶险。俞敬与那招数诡谲的男子鏖战许久,无法抽身。若非谢承昱及时赶到,以“驭影掌”和“玄凝真气”逼退了强敌,救下了俞非晚,后果不堪设想。
谢承昱并未应答,似乎对自己的身手不甚在意。
凌风刀谱和鸣月琴谱重现于世,必将为他们父女二人,再次带来杀身之祸。当务之急,是为解困局想出应对之策。
“良顷谷已经不安全了,师父有何打算?”
“都怪我一时大意……防备了这么些年,还是让他们找到了!我能有什么打算?只要非晚……平安便好!”
俞敬一生痴迷于武学,于人情世故不甚敏感,在这良顷谷避世至今,唯一一次接触外人,便使得心机深沉、善于伪装的舟公,有了可乘之机。
看情形,那愣头青许亦枫,并不知晓其中内情,昨晚交手之人他也并不认识,甚至自己拼死上阵,也要护住俞非晚。
不过,比起一个来历不明的毛头小子,他可是更看好自己一手带大的宝贝徒弟!
俞敬心满意足地打量着爱徒,突然想起了什么,便问道:“哦,对了!一公……如今可还安好?身子骨是否康健?”
俞敬问起的,是五年前带走谢承昱的归一老人。
“老头子身体安康,师父无需挂念。”
“我也很久没见过他老人家了,真是惭愧!”俞敬望着俨然已经长大的徒儿,甚感欣慰:“如今一公和你都平安无恙,他又给你解了炎冰火毒,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提及此事,谢承昱也舒展了眉眼。
从小,俞敬除了传授他武艺,还以毕生内功为他驱毒。说是驱毒,其实只是延缓炎冰火毒发作的时间罢了。
五年前的那个冬夜,他寒毒早已侵入骨髓,九死一生之际,归一老人突然出现,带他回了归海之巅。
五年光阴荏苒,他的火毒已然痊愈,于武功修为上,更是在那老头子的日夜鞭策之下,习得了旷世绝学。
只是,身边少了一个人……
“阿爹,你昨晚没受伤吧?”俞非晚踉跄地倚着门框,望向院落中正相视而立的两个人。
暖风拂过,吹起微尘,墙垣边的山茶花好像开得更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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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
清风送爽,草长莺飞。
许亦枫的鞭伤已经痊愈,他也没有理由再留在这里了。俞非晚陪着他,一路行至来时的谷口处……
“非晚,谷……谷中留下来的那个男子,是你的朋友吗?”
许亦枫一直对谢承昱的真实身份好奇不已,却又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一时忧心忡忡。
“你说谢承昱?他……他算是朋友吧!”俞非晚心事重重地道。他们之间,应该算得上是朋友吧?
“你……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许亦枫凝着眼睛,想从俞非晚脸上看出些许端倪。
“我……”俞非晚不自觉地侧过脸去,红晕浮上脸颊。她撇了撇嘴角道:“我说许亦枫,你管得也太宽了吧?这与你何干?”
“……我这不是关心关心你嘛……”许亦枫心知,问不出个所以然,而他又不得不离开,只好依依不舍地向俞非晚道:“非晚,我这就要走了。今日我收到爹的来信,他唤我回去成亲……”
“成亲?那可是好事呀!”俞非晚从心底里替许亦枫开心。
“可……可我连新娘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许亦枫颇有些丧气。
“这样啊!那你在成亲之前,邀对方一见,不就一清二楚了?”俞非晚不解道。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许亦枫见俞非晚对他成亲一事毫不在意,便急切地道:“我是说……我是说……你就没有别的什么话,想对我说的么?”
许亦枫期盼的眼神落在俞非晚的身上,她沉吟了半晌,一拍许亦枫的肩膀,蹦出一句:“那……恭喜啊……许亦枫!成亲时可别忘了请我喝喜酒!”
“……”
“以后有机会,我还真想去天衍山庄瞧瞧呢……到时候,你可得做东!”
“我都这么惨了,你还笑话我!”许亦枫埋怨道。
“成亲乃是大喜事,如何叫做‘惨’呢?你啊……肯定是太过顽劣,不肯听你阿爹的话……”
突然,俞非晚心中一凛:良顷谷与世隔绝,许亦枫进谷后根本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他父亲是如何飞鸽传书找到这里的?
只有一种可能——许父认识出谷的舟公,是舟公通报了许父准确的位置!
如果是这样,那那晚闯进谷中的高手,只可能是舟公派来灭口的!
如此推算,十五年前的灭门惨案,极有可能也与天衍山庄有关!
俞非晚不敢再往下想。她强掩心中惊涛骇浪,将眼神落回许亦枫身上:那天晚上,许亦枫与她一起御敌,不像是与那伙人相识的样子……
看情形,他对那天的事,应该也毫不知情……
“我可真羡慕你,在这山谷之中,自由自在,天高任鸟飞……”见俞非晚仍有些心不在焉,许亦枫失落地呢喃道。
俞非晚面上未露声色道:“……你之前不是还劝我,要我出谷瞧瞧么,怎么又羡慕上了?”
“这是两码事!我喜欢去江湖闯荡,去见世面,却不喜欢我自个儿的家!准确来说,是不喜欢被我爹管着束着,尤其是听从什么父母之命,让我去娶妻!”
说到“娶妻”二字,许亦枫几乎是咬牙切齿。
以俞非晚的反射弧长,自是听不出他语气中的别样感情。
同许亦枫再掰扯了些谷中风貌、美景佳肴等琐事,二人正式道别。看着许亦枫肆意挥手的身影渐行渐远,俞非晚折回身,脑海里思绪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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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晓时节,绿荫倾盖。但时值正午,烈日当头,院内依旧有些燥热。
“非晚已经大了,她涉世未深,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
“你也该去寻找,当年你父母失踪的真相了……”
非晚走回院门口,便听到一向寡言少语的父亲,像个老婆子似的,对着那个人千叮咛万嘱咐,一股莫名的醋意油然而生。
从小到大,除了习武识字,阿爹很少向自己提起往事。她只知道,当年阿爹在带着她逃难的途中,捡回了火毒发作的谢承昱。长大后,每次她问起谢承昱的身世,阿爹总是讳莫如深。
如今,他终于要去寻他的父母了吗?
今日,谢承昱着一身雪白窄袖云纹劲装,背身而坐,身形颀长,宽肩窄腰。
这五年来,他的个子倒是长了不少。因着许亦枫一直在,她都没有机会和他好好“叙叙旧”。
“非晚,你回来了……”俞敬见到杵在门口出神的女儿,高声唤道:“姓许的那小子走了?”
“嗯……”俞非晚仍在想着夜袭之事,心神恍惚地答道。
“你过来,阿爹有事与你说。”俞敬唤道。
“阿爹,你们刚才在商量什么?”俞非晚走近了问道。
还未等她向他们吐露,自己对天衍山庄的诸多猜测,俞敬便直接起身,将一封书信递到了她手中。
他郑重地道:“非晚,你明日便出谷一趟,替阿爹将这封信,交给安京城的岑烨将军。”
“这……这是什么?”
“说来话长,总之我有要事托付于岑将军。你务必上岑府,亲自交到他手中,明白了吗?”
“上……上岑府?去安京?”
“不错,你如今也长大了,是时候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阿爹总不能将你,拘在这‘’良顷谷‘’一辈子,你说是不是?”说罢,俞敬朝徒弟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
“可是,这也太突然了!为何……”
“没什么好‘可是’的!阿爹的话,你都不肯听了么?”俞敬打断了女儿的提问,说话的语气也加重了些。
俞非晚不由自主地朝谢承昱瞟了一眼,心中猜测,这件事,是不是阿爹同他事先商量好的?
然而谢承昱只是长身伫立,眉目舒缓,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眸淡淡地望着她,看不出任何情绪。
“是……阿爹,我知道了。我明日就出发……”
俞非晚从未想过有一天,阿爹会命她离开良顷谷,一时又喜又忧……
许亦枫说,外面有更广阔的天地,她自然心向往之。但自己武功稀松平常,前路漫漫,变幻莫测,万一遇上像那日一般的高手,她该如何应对?
而且,既然这信如此要紧,阿爹为何不亲自去?
如果离开了,阿爹独自留在谷中,万一再生变故怎么办?
而且,还有谢承昱……
俞非晚脑海里闪过了无数个“而且”,把最重要的那个深埋于心。她可不想承认,她最不想离开的理由,就是眼前的这个人。
就在她自顾埋头,暗暗搓着指尖,同自己天人交战时,小女儿情态被伫立一旁的谢承昱尽收眼底。
“我同你一起。”
“什…什么?”
“我同你一起,去安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