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万里,烈风拂面,春色撩人,水波澜澜。
来人着一身月白色素面刻丝锦袍,长身玉立,衣带翻飞,正是多日不见的谢承昱。
他怎么来了?
救下江瑶姬之后,谢承昱并不恋战,只是撤了驭影掌,回首看向俞非晚。
他见她愣愣地跌坐在地上,面颊蒙灰,样子颇有些狼狈,于是倾身蹲下,揽上她的肩膀,凛声问道:“非晚,你没事吧?”
谢承昱这般失措的神态,俞非晚还是头一次见。她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羞赧地将微红的脸颊埋到一边。
谢承昱这才缓和了脸色。
“敢问阁下是?”许修庆被当头挑飞了兵器,面上虽不露声色,内心却已惊涛骇浪。
他简直不敢相信,世间竟还有如此隐秘的高手,年纪轻轻,功力亦不逊于他!
谢承昱并不应答,好像方才击落的,不是什么燕支剑,而是树梢上的一片榆叶。
他携了俞非晚起身,目光直逼许修庆,沉声道:“她还不能死。”
在场的众人皆知,这“她”指的正是那红发女鬼。
话音一落,四下非议渐起:
“你算哪根葱啊?竟敢对许庄主指手划脚!”起头的,是血蛛教的一名教众。
“就是!莫不是……你们俩都是一伙的?”代表着正派的两仪门人也指责道。
“天衍山庄今日举办此等大事,全被她给搅黄了,许庄主就是杀了她……又如何?”
“说的对!这赤发鬼如妖似魔,疯疯癫癫的,定是恶贯满盈!许庄主不如替天行道,一剑结果了她!”
“对!杀了她……杀了她……!”
喧嚣质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在场众人无不义愤填膺,好似这赤发鬼,真的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
“赤发鬼!”人群中一个中年壮汉,扬臂高呼道:“我想起来了!那女的是五绝之一的赤发鬼!你个女魔头,不得好死!许庄主,你快替天行道杀了她!”
“杀了她……杀了她……!”
“阿弥陀佛!”人群中,一个雄浑的声音响起。紧接着,只闻“锵”的一声,杖柄垂地,带起劲风微尘,方鸿德自人群中慢步而出。
只见他乃一位须眉皓发的老者,慈眉善目,眼含睿泽,自有一股与世无争的闲然之态。
方鸿德朗声道:“出家人当以慈悲为怀。今日令郎大喜,老朽斗胆劝说一句,许庄主您……就莫要再徒增杀戮了!”
“可是方丈,她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如何能轻易放过?”那中年壮汉追问道。
“老衲只问一句,今日此女子是否杀了人?在座的诸位,又有谁,曾经未曾杀过人?”
“这……”壮汉哑然道。
“同样是杀人,我们杀的,可都是恶人!她今日进庄,胡搅蛮缠,分明是要杀许庄主,又怎么算?”蛟龙帮刁冠江信誓旦旦地质问道。
“刁舵主能保证,平生所杀的……全都是恶人么?是否是恶人,又为何是刁舵主一人来定义呢?”
“你……!”刁冠江还想反驳,一时找不出借口。
方鸿德乃嵩山金刚寺的住持,年迈德重,在江湖上的声望,亦不亚于许修庆。且他方才所言,并非没有道理。有他出声劝阻,其他人纷纷噤声,不敢再造次。
方鸿德再道:“当然,此女子今日擅闯贵山庄,仍是犯了庄规,人自然应交由许庄主处置,我等不便多加干涉!”
这也算是给许修庆递了台阶下了。
许修庆蹙眉敛神,微眯眼眶:事已至此,若再强行出手,必然引来众人怀疑。何况还有个来路不明,深浅莫测的臭小子!如果真与他对上,自己不一定能讨到便宜。不如先将那江瑶姬抓了绑起来,横竖人都在自己庄上,届时,等风波过去后,再处置不迟。
一番计较后,许修庆面上挤出个笑脸,回应道:“鸿德大师此言在理!是我疏忽了。今日,我便予大师一个面子,来人!将这逆贼给我抓起来!押入大牢,严加审问!”
两个打手应声跟了上来,将已经形容狼狈,失魂落魄的江瑶姬,给拖了下去。
俞非晚听了,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抬头焦急地望向谢承昱,后者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能轻举妄动,再予她一个抚慰安定的眼神。
惊变过后,婚仪是无法再继续了。在场的宾客只好纷纷散去。众人一一向许修庆行礼作揖,以示道别。
许修庆向着门口的武林中人,边回礼边歉声道:“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
人群之中,一身华服的许亦枫,同新娘子成双而立。
从入场开始,便树起来的冷漠面具,因见到俞非晚的身影,而骤然崩裂,只剩了惊慌失措。但许亦枫却来不及喊一声她的名字,使她听见,伊人便已折回身,悄然离去。
“非晚……”
这两个字哽在了许亦枫的喉间,他再看向身旁的公孙颖:她的喜帕还未及掀开,只是静默地站着,好像一直在等待着自己。
许亦枫的内心波澜万丈,双眸渐深,只好隐匿了无尽的思绪……
锦衫多落拓,玄影照清辉。
同样依依不舍的,还有杵在原地的许亦桐。她缱绻的目光,追随着一道月白身躯,影影绰绰。眼见着那心中认定之人,消失在了庄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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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醉江楼正是生意最隆的时侯,大门敞开,夕阳余晖倾洒,将两排迎客的青松,也染成了绛红之色。
石溪唤了两个手下,正将廊下的几盏宫灯点燃。往来宾客如常,此时的他们,还不知道,这神秘的酒楼主人,正在向另一个女子行礼。
“老朽拜见俞姑娘!”曹康野躬身向俞非晚拱手参拜。他深知,这少主公引见的女子,自是轻慢不得。
“不敢当不敢当……请问您是?”俞非晚连忙摆手,虚扶他起身,脑海中一头雾水。
半个时辰前,谢承昱拉着她,再次光临了醉江楼。不过这次不是去一楼用膳,而是径直上了三楼的贯江厅。
进到房内时,俞非晚便察觉出了不对劲:屋内黑压压一片人,个个黑衣蒙面,埋首欠身;柳如丝和柳如竹俯首站于一侧,上次迎客的老板娘也在;还有面前这位须眉白发的老者,倒真叫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谢承昱找了个座位,坐下后自顾喝起茶来,也不同她解释一二。俞非晚横目朝他剜了一眼。
“在下‘太康剑’曹康野,是这醉江楼的幕后掌事。姑娘若不嫌弃,唤我一声‘曹叔’便可。”耳边传来曹康野的自荐,听在俞非晚耳中,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
“太康剑?掌事?”俞非晚的目光,再次带向他身后的柳氏姐妹和其余仆从。
曹康野见了,又补充道:“他们都是醉江楼的人,也是负责打听情报,搜集消息的刺客。”
俞非晚还未从听到“太康剑”的惊愕中回过神来,“刺客”二字又无异于“雪上加霜”。
看情形,这醉江楼情报组织的建立,并非朝夕之间,而是业已在安京城,根深蒂固了。
“失敬失敬……曹叔,您唤我‘非晚’便可!呵呵……”开玩笑,太康剑!那可是闻名遐迩的七剑,俞非晚再怎么不问江湖世事,也不能在如此德高望重的长辈面前,失了分寸。
“是,俞姑娘。”
“……”
曹康野又向俞非晚详细介绍了醉江楼的构造:譬如二楼和三楼作宾客留宿之用;四楼是暗卫内部议事的场所……
再譬如:谁擅长什么技能,各成员之间用什么暗号联络等等……俨然将她当成了半个大当家的。
角落里的一人,则默默低下了头,将落寞的眼神藏在了黑暗中,无人在意。
一时间,俞非晚接收的信息太多了,她向谢承昱递过去一个“你需要同我解释”的眼神,后者只是淡淡说了句“如你所见”,便转身出了门。
“……”
斜阳落下,流云溢彩,明媚消弥,夜幕缓至。
醉江楼下,大门前进出往来者众。长街两边,已经升起了莹莹灯火,满街人流涌动,川流不息。
店肆里的叫卖声,车轮的倾轧声,以及人们说话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人潮中,谢承昱徐徐踱步,好似在等什么人。他的身影引来无数女子倾慕的眼神,和似羞似叹的惊呼声。
“哎,你等等我!”俞非晚小跑着追了上来,待与谢承昱并肩后,才停下来大口喘着气。
众女子见了之后,更是对他身侧的女子艳羡不已。
“你干嘛要告诉我这些?”聪慧如俞非晚,自是转瞬间便联想到了,这醉江楼之事,定是与他的父母有关。
事涉隐秘私事,他原本可以全然不告诉她的。
“不想瞒你。”轻飘飘的四个字,却让俞非晚内心如糖似蜜的甜。
“那你……就不怕我把你的秘密,给说出去?”俞非晚揶揄道。
“你不会。”
“……”
两人沿着中央大街,不约而同地朝扶芳馆的方向而行。
经过“天衍山庄”一役,俞非晚又对江湖中的“是非善恶”,“人间正道”,有了些不一样的思考:表面风光的许修庆,臭名昭彰的赤发鬼,还有那些各色各样的武林中人……
谁是赤诚之心,谁又是表里不一呢?
思及此,再看这沿途的酒肆楼宇、商贩铺子,还如刚来时一般热闹,如今在俞非晚的眼中,换了心境,也换了模样。
“我想去找江瑶姬。”
“我们搬来醉江楼。”
沉默了一阵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道。
“好。”谢承昱不假思索地答道。
“你……这么快就答应了?不再好好想想?”俞非晚斜睨着他,想从他眼中看出些别的情绪。
谢承昱直直地回视俞非晚,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我的意思是说……想要见江瑶姬,我们可是要再次去闯‘天衍山庄’!你……?”俞非晚提出这个话题,其实是想谢承昱能够拒绝!
这样一来,就不用牵扯到他,跟着自己一起冒险了。
“那又如何?”谢承昱很认真地问道。
是啊,那又如何?于他而言,出入皇宫尚且如履平地,更何况区区一个“天衍山庄”?
俞非晚顿时觉得,自己寻到了一座坚不可摧的靠山。
“话说回来,我们确实叨扰了半夏许久,也不适合再借住在她那儿了!就听你的,咱们搬去醉江楼!”俞非晚亦欣然答应道。
听到“咱们”二字,谢承昱心中漾起一些别样的心绪,有点像归海之巅的寒潭水,沁人心脾。
他低眸凝视着身边的可人儿,回以微笑,如冰雪消融,春满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