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水生起床,出门前往平常吃饭的地方。
那就是通济渠工地的中段,过了那个位置再向前,就是河堤了。
说是吃饭的地方,哪有啊?就是一拉溜一排大锅,或煮粥,或蒸饭,旁边还有死咸死咸的一盆酱菜,民壮来了,大师傅大勺子一抡,走你,一勺饭、一条酱菜,这就是“工作餐”了,你还别嫌弃不好,据说大唐府兵出兵放马,在军队里面吃的,也是这个,再者说了,你自己在家吃饭,还真不见得能吃到这么咸的酱菜——起码盐分给的足足的……
水生这些青壮劳力,一般都是到那领了饭食,上河堤,蹲在露天就把饭吃了,然后大家说笑几句消消食,到了时间就开始干活儿。
今天也是如此。
水生迷迷糊糊地揉着眼上前,还没走到领饭的地方呢,就感觉旁边有人拍他。
扭头一看。
侯七。
人家还挺不高兴。
“你上哪去!?不是让你今天跟着我吗?”
水生一愣,“干啥也得先吃了饭啊……要不打架也没力气不是?”
“还能少了你那口吃食!?”侯七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两张胡饼塞给水生,“吃的时候背着点人,我可没有富裕的,要是让人抢了,你就饿着吧!”
水生一见有吃的,顿时乐了,赶紧接过来,一张塞怀里,一张上嘴啃,有人敢抢他的吃的?笑话!
侯七一见他这没出息的样儿,也是一阵无语,然后看着水生还要去排队去,顿时不乐意了。
“你还干啥去!?”
“喝口粥,溜溜缝……”水生撕咬了一口胡饼,一张大嘴塞得满满的,含糊不清地说了之后,有一个明显的吞咽动作,缓了一口气之后,又接了一句,“……干!”
侯七:“……”
“你他么老实在我身边站着!干个屁,你不会吃慢点!?”
水生没辙了,看侯七那意思,自己要是真去排队领粥,说不定侯七就敢把这两张胡饼抢回去,算了,干点就干点吧,这个顶饱……
水生老老实实地站在侯七身后,大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一边啃饼一边踅摸,不是说“见机行事”嘛,“机”在哪呢!?
“机”排队呢。
陈九!
他跟水生是一天到的通济渠,嗯,对这儿挺熟悉的,以前在通济渠也挖了二十多天淤泥不是,这一回虽然改成修整河堤了,不过也算是故地重游,也没啥不适应的。
今天也是如此。
陈九像往常一样排队领粥。
到他了。
陈九看了一眼大锅里面的东西,顿时一撇嘴,这是啥啊?正常米粥,大米是白色,小米是黄色,眼前这锅,灰色,陈九都惊了,这个颜色的稀粥,还真是他么头一回见——这还不是那种淘米没掏干净的颜色,那种是有泥有土的土黄色——灰色,这是什么鬼!?
陈九看着这锅不知道是什么的米汤,一阵犹豫,特么的,不会中毒吧?
有心转身就走,却又有点犹豫,七哥给他安排了不少事,不干不行啊……
就在陈九犹豫的时候,大师傅不乐意了。
“吃不吃!?不吃让开!别挡着别人!”
陈九听了,火气就上来了,抬眼看了看大师傅,只见他一脸横肉、满是油光,一看就知道他不知道在后厨吃过多少,要不然的话也不能把自己养得这么肥硕,这要是在通济渠外面,这货敢这么跟他说话,别的不说,一帮漕帮兄弟能把他那一身肥肉一片一片刮下来!这么着?现在漕帮星散了,你们就抖起来来!?
想到这里,陈九不再犹豫,左手一伸,就把大个破碗杵到大师傅的眼前。
大师傅瞪了他一眼,没说话,手里大勺子一挥,一勺汤水就甩到了陈九的破碗里。
陈九又是一撇嘴,仿佛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
大师傅是诚心的,嫌自己态度不好了。
他在通济渠时间长了,早就有经验了,虽然是一样的饭食,但是捞干的还是喝稀的,全在大师傅的手中“一勺掌握”。
跟大师傅关系好的,脸上带笑容的,大师傅看你顺眼,就会“溜边沉底、轻捞慢提”,这么着一勺子上来,全是实惠东西。
要是大师傅看你不顺眼,嘿,人家也不欺负你,大勺子一下子捅到锅底,搅和,三下两下之后,一勺子上来,你再看,汤是烫、水是水,想见着米粒?看命!
这就是大师傅的“权柄”!
这一回,大师傅给陈九盛饭,更过分,贴着表面一捞……
全是水!
陈九看着一碗轻飘飘的灰汤子,知道这是得罪了大师傅的结果。
要是在往常,要不忍,要不闹,今天却没有……
陈九看了大师傅一眼,拧这眉头……喝了一口……
“噗!”
喷了!
这回还真不是诚心的,主要是因为陈九也没想到这碗灰汤子这么难喝!
带着股子土腥味,还有一股怪味,有点像粮食发霉了,又有点像煮的根本不是粮食!
喂牲口都没这样的!
结果……
陈九还没说话呢,大师傅先急了。
“干嘛呢!?往哪喷呢!?”
陈九喷的时候,特意扭头了,不过因为灰汤子的味道实在超出了想象,让他也猝不及防,扭头就稍微慢了点……然后,喷出来的灰汤子,就有落回铁锅之中的……
“你他么喷锅里,别人还喝不喝了!?”
这回陈九彻底怒了,就这破玩意儿你还想让大家都喝!?还有点良心没有!?正好,我正想着闹事呢,谢谢你,给了机会!
陈九把手里的破碗,直接就拍到大师傅的脑袋上了!
“喝个屁!
这他么是给人喝的吗!?
你来!你自己尝尝!
这他么是粮食熬出来的东西吗!?”
大师傅被一碗拍在脸上,鲜血一下子冒出来了,顿时大怒,抄起手里的大勺子就要动手,却被早有准备的陈九一把抢了过来,抡起来,狠狠给了大师傅一下子。
“你还不服是吧!?来,让大家给咱评评理!”
说完之后,一把抓住大师傅,死死控制住,然后挥舞着大勺子,对还在排队的青壮劳力大声喊道:
“都看看,都看看!
这就是通济渠给咱们吃的东西!
咱们是来通济渠干活的,不是来当牲口的!
这锅灰汤子,我家毛驴子都不喝!
你们都来看看,这是什么!?”
说着,抄起大勺子,一把杵到锅底,抄起一勺子,高高抬起,当着所有人的面,缓缓倒了出来。
众人一看,果然稀汤寡水的,还是怪异的灰色,顿时大哗!
不知道多少人隐藏在青壮队伍之中,顿时高声大骂。
“这他么是什么!?是人吃的东西吗!?
以前还是干饭,现在改稀粥了,行,现在粮食贵了,我们认了,但是你们弄的这是什么?能吃吗!?
兄弟们,这件事不能就这么完了,咱们拼死累活地干活,朝廷就给咱们吃这个,这是不拿咱们当人啊!”
不知道有多少人同时高喊,一声声、一句句,诛心之言,把所有人的情绪都煽动起来了。
水生站在侯七身后,一边啃着大饼,一边默默看着。
当陈九跟大师傅闹腾起来的时候,以水生的脑子都知道,“机”来了,但是侯七没动,他自然也没动,然后就默默看你这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闹事。
“……这是人吃的东西吗?”嗯,说这话的,是洛阳东城的刘三,也是漕帮的兄弟,以前跟着陈五,水生对他不熟,不过见过不知道多少回了……
“……能是吗?”嗯,这是赖十一,听这个姓氏就知道,他是赖三的远房亲戚,当初还在漕帮的时候就一直跟着赖三,据水生所知,这小子特别机灵,和赖三在一起时候,欺软怕硬得厉害,眼睛长得特别贼,一看不对,转身就跑,也真是因为如此,当初赖三到大车帮闹事的时候,赖十一当时就觉得不对,一个劲往后躲,等谢直出现在大车帮门口的时候,赖十一直接就跑了,要不然的话,他也得被谢直当场砍了,不过呢,跑虽然跑了,却因为是赖三的亲戚,到底是被抓到了通济渠,不过好歹保住了一条命,却没想到这货还是不安分,竟然跟着一起闹腾了起来……
“不把咱们当人!”嗯,这人看着眼生,不过他喊这一句之前,还特意往这边看了一眼,嗯……这是看侯七呢……?明白了,这是以前跟着侯七的人……
看到这里,这还有啥不明白的?
今天这事闹起来,背后有人组织啊……
谁?
还用问吗?
侯七当初怎么跟水生说的,自然就怎么跟他们说的!
肯定是漕帮在背后串联闹事啊!
看明白这些,水生狠狠啃了一口手里的大饼,即便知道漕帮是闹事的幕后黑手,不过水生也得由衷地说上一声,闹得好!
为啥!?
那破灰汤子给谁吃呢!?真拿这帮人不当人了是吗!?
不说水生如何腹诽,只说陈九看着青壮们群情激奋,自己也有点热血上头的感觉,不过他好歹还记得侯七当初的交代,抄起大勺子狠狠砸在大师傅的身上,高声审问:
“说!
你这头肥猪到底贪下了多少米粮!?敢给我们吃这种东西!
说!”
大师傅也懵了,多少年了做大锅饭,还从来都没有打破脑袋呢!现在他被陈九死死的压制在大锅边上,头上伤口还一个劲在流血,一点一滴地滴落到大锅里面,就在他的眼前酝成一个个血色的圆圈,在灰色的汤水之上,泛出一种诡异的混沌。
他害怕了。
尤其是通济渠所有的青壮都聚集到了一起,真要是一个不好,别人他不知道,他肯定得让这帮人给撕碎了!
“不是我!
真不是我!
我没有贪你们的粮食,我这些天都是回家吃饭!没有吃过你们一颗米!
熬出这样的东西,也不是我诚心的,我做了十多年的大锅饭了,弄出这么一锅东西,我砸招牌好不好!?”
陈九不信。
“那你弄出这些东西给我们吃!?”
大师傅开始叫屈。
“朝廷就给你们准备了这些,我有什么办法!?
粮食昨天就吃完了!
本来我还想给今天留下一顿粥呢,结果罗县令和杨士曹商量了,给你们加一顿干饭!
让含嘉仓今天就把粮食送来……粮食没送过来,我们有什么办法!?
还有,还有,还有一部分粮食让我们去洛阳城里面去买。
今天粮价你们知道是多少吗?
八百文一担!
罗县令给的钱根本不够,一共就买回来几斗粮食,全在锅里面了!
剩下的,我们几个做饭的师傅,把粮仓的地皮都扫下来了,这才勉强给你们熬出来一锅这个……
你们难为我,我也变不出粮食来啊!”
陈九一听,行,目的达到了,至于为啥要去粮仓扫地皮,这是小事,回头再说,把责任推到朝廷官员身上就行!
陈九大喝一声。
“兄弟们!
咱们拼了命干活,是为了早一天疏通通济渠,这是在给朝廷干活!
朝廷给咱们吃什么!?
灰汤子!
这东西吃下去,管饱不管饱再说,但是吃下去,你们就不怕中毒吗!?
咱们给朝廷干活,朝廷还想毒死咱们!”
这个结论,相当没逻辑。
不过在群情激奋的时候,所有人都热血上头,也没有那么多因为所以,大家就听了就信,这也是为什么很多群体事件里面,所有人都在喊口号,你具体问他口号是什么意思,参与其中的,也都弄不清楚。
现在大家听了,陈九高喊,再有原来漕帮的帮众分散在人群之中推波助澜,一个个都信了。
“朝廷想毒死我!”
这个印象一建立,所有人都炸了。
这是要我命啊!?
陈九一看,火候差不多了,再次高喊。
“兄弟们!
朝廷想要毒死咱们,咱们得向朝廷要个说法!”
一语出口,应和者众!
“对,问问朝廷是怎么想的!?”
“不错,我拼了命给朝廷干活,他们怎么有这么狠的心思!”
“走,要说法去!”
陈九一看,大喜过望,侯七交给他任务算是差不多了,还有最后一步。
“兄弟们,跟我走,找罗县令要说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