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中书省的廊庑下,裴皎然敛目长吁口气。从内廷拂来的风,吹动了蹀躞带上系着的金鱼袋。
她站了一会,移步离开。刚刚步上通往外省公房的廊庑,忽然有一步履匆匆的青衣内侍朝她走了过来。兴许是心中有事,那内侍径直撞向她。只见他脚下一个踉跄,连带着手中木盆的水也悉数泼洒而出。水溅在了裴皎然衣摆和靴上。
“你这该死的东西,竟敢冲撞裴相公。还不赶快认错,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一朱衣内侍冲了过来,一面按着青衣内侍下跪道歉,一面满脸堆笑地望向裴皎然。
垂首扫了眼被水打湿的衣角,裴皎然微微一笑,“无妨。姜内官,他也是无心之过,又何必呵责他呢。”
姜内官连忙点头,瞪了眼垂着首一言不发的青衣内侍,“狗东西,还不谢谢裴相公。谢她宽宏大量,不和你计较。”
瞥见青衣内侍垂在身侧的手,已然握紧成拳,微微颤抖着。
“不必了。”裴皎然温声道。
回到自己的公房,裴皎然瞥了眼湿漉漉的衣角。脱去衣裳,从内室的箱笼里翻了件外裳出来。她因要当值的缘故,在公房里放了几件圆领袍,以备不时之需。
忆及刚才内侍身上的怪异,裴皎然唤了庶仆进来。
“你去打听打听,今日被派来外省洒扫的内侍是何人。”裴皎然沉声道。
“喏。”
庶仆前脚刚走,防阁在外通报说太子令人送了近日的功课来。
看着在防阁带领下,捧着半山高的文牒进来的内侍。裴皎然嘴角微微抽搐,面上笑意却不减。
“太子殿下还真是用功啊。”裴皎然语调柔柔。
两内侍小心翼翼将手中文牒搁下,拱手微笑道:“裴相公,殿下说他近日喜好阅览东宫书籍,所获颇丰。今日送来的是他的想法。还请您仔细翻阅,来日陛下问及,您也好回话。”
“这是自然。”裴皎然捧茶啜饮一口,慢悠悠道:“明日某会上奏陛下,禀明太子殿下的用功。还请二位回去如实转告太子殿下。”
待东宫的内侍一离开,裴皎然屈指轻叩着案几,随手拿起面上的纸笺翻阅起来。如她所想,里面的字虽然看上去很像太子的字,但仔细一看,仍旧能发现不一样的地方。每个人的握笔时力道都有所不同,呈现出的字也会有差距。
轻哂一声,裴皎然垂首颇为认真地翻阅起太子送来的功课。等翻了一大半时,她才发现太子本人写的也混在了里面。
看着眼前的纸笺,裴皎然弯了弯唇。纸上写的是太子对她此前施行某些新令的看法,有赞成,有反对,也有修改建议。
政令便是如此,总是需要通过不断地修改才能得到最妥帖的答案。
暮色一点点笼罩在公房内。庶仆已经进来几趟为她更换茶水,檐下的灯一盏盏亮起。
捧着烛台进来的庶仆道:“裴相公,可否要让公厨那边把晚饭送来?”
闻问裴皎然搁笔,看了眼离见底还尚有些距离的文牒。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睛,点了点头。
她今日并不当值,是以公厨送来的饭食是另外又做了一份。
菜肴散着热气,让寂静的公房里增添了几分温暖。案上的烛火随着拂进来的夏风微微晃动,屋外传来夏虫时有时无的鸣叫声。白瓷碟中搁着蒸饼和切好的羊肉,又另配了酱汁。蒸饼裹着蘸满汁水的羊肉,配上热气腾腾的胡麻粥。
“吱呀”一声落下,门被人从外推开。
裴皎然抬头凝视着面前的青衣内侍。那是一张年轻却平平无奇的面孔,只有一双眼睛亮如秋水,透着愤慨。
搅弄着碗中的胡麻粥,裴皎然温声道:“要不要留下来一块吃饭。我让人再送一份。”
“不用。我来只是……”青衣内侍唇齿颤抖着,好一会才道:“只是感谢你没有处罚我。”
“为了感谢我,夜闯中书外省?”裴皎然哂笑一声,“你胆子倒是挺大。这公房里但凡有一件文牒失窃,某都能派人去掖庭把你提溜出来问罪。”
话音刚落,青衣内侍瞬间变了脸色。恶狠狠地盯着裴皎然。
“你叫什么名字?”裴皎然笑盈盈地道。
“郑灵均。”
“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你真名应当是叫原正则吧?”裴皎然饶有兴致地看着脸色大变的原正则,“既然已经谢过了,那就赶快回去吧。不然等下被巡夜的金吾卫抓住,某可不会管你。”
持着瓮盖轻轻拨去茶上的浮沫。见原正则还站在原地,裴皎然唇梢微扬。
“再不走,某就喊金吾卫来捉你。”裴皎然眼帘一掀,淡定道。
听得金吾卫三字,原正则咬牙瞪了裴皎然一眼。转头推门,飞奔而去。
看了眼晃晃悠悠的木门,裴皎然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真没礼貌。”
话音甫落,门外再度响起脚步声。一道高大的身影,慢慢从暗影中走到灯下。
“看样子今日金吾卫的巡逻甚是不给力。怎么谁都能混进来。”裴皎然垂着首,颇为认真地端详起自己的手指,“你说染丹蔲好看么?”
来人在裴皎然面前坐下,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要不然我去采凤仙花,捣成汁。你染上试试?”
抬首掀眼看向面前的李休璟,裴皎然冁然莞尔,“你方才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一个青衣内侍?”
“瞧见了。他直接从二楼跳了下去。”见裴皎然蹙起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李休璟沉声道:“这个点正好是金吾卫换防的点。”
“略会些功夫,这样的人很危险。”裴皎然屈指叩着案几,“今日早上我遇见他时。他撞上了我,姜内官要训斥他。我拦了下来,谁曾想他白日不感谢,要挑晚上来感谢。”
“听起来倒是挺有意思。要不然我差人去替你打听打听?说不准他将来能有用处。”李休璟道。
闻问裴皎然没接话,反倒是抽了自己的手出来,“我已经差人去打听。不过么,你怎么突然来了?”
“刚巧今日也当值。”李休璟移目望向案上的文牒,“这是?”
“你就当是太子的蓄意报复吧。”裴皎然顺手拿起桌上的文牒,眸中聚起笑意,“衙署事务繁浩,郎君留下来陪我看一会吧。”
捕捉到裴皎然眼中的笑意,李休璟拿起一旁的便面,“愿为裴相公执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