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着案上的文牒即将见底,李休璟递了盏冷茶给裴皎然。守夜的庶仆适才想进来送新泡的茶,却被拒绝。眼下屋子里只剩下半壶冷茶。
“你为何要饶过那名内侍?”李休璟问道。
闻问裴皎然嗤笑一声,“高澄怎么死的?”
“嗯?”李休璟目露思量,斟酌着说,“《北齐书》所载虽然有两处不一样,但都和厨子兰京有关。”
“那也是他活该。得罪谁不好,非得要得罪厨子,元魏的冯太后赏罚分明,却对厨子所做饭里的虫子一笑置之,就连孝文帝要砍杀厨子时,也给拦了下来。高澄是高欢给予厚望的长子,并非庸才草包。可惜却因为一次次不谨慎中,让高洋无意间抓住了机会,通过其联盟中的不团结,用替罪羊完成了一次精美绝伦的暗杀。”裴皎然望着李休璟唇际染笑。
前人有言“厨子不偷,五谷不收。”能够拥有一个合格,铁心,并且能通过政治审查的厨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有些人虽然看着不起眼,但是往往都能掌握你的生死。尤其是厨子这样贴身的存在,得罪也好,培养也罢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同样值得人引以为戒的还有,东魏大将高敖曹。家奴京兆救了他三次,最后却因为一场梦打断了京兆双腿。结果本人最终死在京兆的邀功请赏下。
那个内侍虽然现在看上去不起眼,可谁也不能保证他会不会是个睚眦必报的。将来他若是有机会接触膳食,那便是致命的危机。
李休璟道:“难怪我时常听人说,裴相公是个好相处的,待人和善且赏罚分明。”
“我入中枢不过几年,又何必因为自己的肆意妄为而得罪人呢?有王屿作为前车之鉴,我自然得清醒一些。惩罚只是桩生意,不能把它作为宣泄情绪的方法。让他们有错就改,是为了往后不给我在相同的问题上,增添成本。要他们因畏我而自律,是为了往后能主动给我降低成本。”裴皎然唇际呷笑。
转头看了眼搁在角落的更漏,裴皎然目露怅惘,叹了口气。然未等她开口,李休璟展臂拥住她。
“我不能再留一会么?”李休璟喃喃道。
“这里是中书外省。”裴皎然轻轻捧着李休璟的脸,在他唇上落下一吻,“还望郎君不要做任何危险的事。”
垂眼望着面前一脸从容淡定的裴皎然,李休璟唇际浮笑,“这话算什么?”
“是忠告,亦是警告。”裴皎然语调柔柔。
“夜已深,不必一直埋首此间。”李休璟神色柔和,“早些歇息。”
微微点一点下颌,裴皎然面上笑容和煦。
站在房门口,李休璟望向裴皎然,微微抿唇。
裴皎然如今已是飞龙在天,而她身上那若有若无的疏离感,也越来越重。
她对他说情话时,向来都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宛若良配。只是不知她的话里,又是否暗藏陷阱。他喜欢她对权力的渴望,可同样也害怕她对权力的渴望。害怕二人间关系会崩塌于权力的侵蚀下。
不过他仍旧愿意支持她。他知晓她的政治抱负是什么,也明白她唯有掌控权力,才能实现属于她的政治抱负,让这个世道一点点好起来。而他也因她享受到了从前未尝过的利益分红,这是她对他的回馈。
察觉到门口还有目光停留。裴皎然忽地抬头,却见李休璟转头离开。
摇头微喟,裴皎然继续翻看着文牒。等她处理完太子送来的文牒,已经是子时。刚好又到了金吾卫换防的时辰。
听着楼下刻意压低的声音,裴皎然揉了揉额角。就着庶仆送来的水,草草洗漱一番,在内室和衣躺下。
栖在中书外省的公房,鼓声也是最早听见的。纵然离得近,不用起那么早。可是在阙楼上鼓声一遍遍的催促下,裴皎然一脸不耐烦地睁开眼。
等裴皎然出现在公厨时,公厨里的仆役还在准备食物。陡然间瞧见一袭紫衣,被吓了一跳。
“裴相公,朝食还在准备。您要不要等一等?小的去给您热几张胡饼,您垫垫肚子?”
“有劳了。”裴皎然面露微笑。
胡饼虽然是昨天剩下的,但在炉子上热一下,味道尚好。
时辰尚早,裴皎然细嚼慢咽地吃着胡饼。
吃到一半时,一只青乌逆光飞了下来。落在窗框上,黑漆漆的圆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又是你。你这是找不到食物,特意来中书外省碰运气么?”裴皎然轻笑一声,将手中胡饼掰碎,“行了,过来吃吧。”
话音刚落,青乌蹦蹦跳跳地跑到桌上。啄食着碎胡饼,时不时发出几声鸣叫。
“你要是不喜欢待在这里,也可以跟我回去的。”裴皎然轻抚着青乌的脊背,“放心,我家那只海东青脾气还是挺好的。”
青乌像是沉浸在美食中,对裴皎然的话没做出任何反应。
“真没良心。亏我还特意喂你。”裴皎然从袖中取了绢帕,擦过嘴角。又屈指在青乌脑袋上一点,“吃完了就走吧。不然小心被人拔光羽毛。”
吃饱喝足后的青乌,往后蹦了些许。展翅往外飞去,盘旋一圈又落在窗框上。
提示时辰的鼓声再次响起,青乌亦展翅飞走,不见踪迹。
朝会在卯时下一刻。裴皎然在公房里又坐了一会,算着时辰赶往太极殿。
今日除了是大朝会外,还要商定吐蕃和大魏和亲之事的结果。是以承天门前格外热闹。
“昨日是裴相公当值?”相熟的官员见她从中书外省出来,颇为诧异地道。
“不是,只因昨夜太子令人送了近日览书心得来。某想着太子如此刻苦,某要是不早些看完,及时给与答复岂不是可惜?”裴皎然瞥见太子属官们远远而来,“不过太子这些刻苦还是没有白费的。许多见解,连某都自愧不如。”
以魏叔璘为首的东宫属官,听见裴皎然的话,面露愕然。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太子派人送去的功课是怎么一回事。
望着裴皎然,魏叔璘不由一叹。这位裴相公才华横溢,幸好此人是友非敌,不然便是个祸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