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擦黑,姜久烈终于下令鸣金收兵。
周燕两军皆是如获新生一般,周军毫不留恋,说退就退;燕军也毫不纠缠,要走赶紧走。
只一日强攻,周军光战死的士卒都有一万大几千,负伤不计其数。燕人据城而守,战损少了近一倍,但这种程度的消耗仍然吃不消。
已经一昼夜不曾合眼的姬无殇看起来仍旧神采奕奕,只是赵博文最是清楚,这是皇帝强提最后一口心气了,一旦这口心气泄了,立刻便要垮掉。
姬无殇听到赵博文故意弄出来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道:“嗯?”
赵博文小心翼翼上前,奉上一个竹筒,道:“陛下,明相说给陛下看个好东西。”
姬无殇听到那个刺耳的称呼,登时神色不善地接过竹筒,忍不住嘀咕道:“莫不是那小子良心发现,肯掏钱了?”
姬无殇启开竹筒上寻常的火漆,登时微微有些意外,里面竟然塞得满满当当。
赵博文眼疾手快,赶紧上前帮着取出铺展开来,竟然两个人都扯不开,赶紧又叫了四个御前侍卫来帮着展开。
姬无殇看着舒展开来的巨幅绢帛,登时惊疑不已。
但见这丈半宽、一丈高的巨幅画卷顶端上书一行大字:
天下万国图!
姬无殇几乎贴在天下万国图前,细细地抚摸,就像在抚摸最赏心悦目的胴体。
赵博文也感觉敏锐的目光不够用了,见多识广的脑子也不够用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何天下如此壮哉?”
听到皇帝半是惊疑、半是激动的感慨,赵博文小心地道:“陛下,红毛夷自称去国近三万里,或许非是妄言。”
红毛夷宣称前来大周海路要走数万里,周人大抵是不信的,若这天下万国图是真的,那便是真的。
“撮尔小国,竟敢万里迢迢犯我天威?!”
姬无殇看到红毛夷国弹丸大点地方,竟敢主动挑衅大周,登时惊怒更甚。
泱泱大周,虽然居于万国图中央,但只占天下不足一成,这叫真命天子着实无法接受。
燕国绝非小国,但在这万国图上就更小了,如果去掉燕西草原,燕国精华之地不过数郡大小。
“你说,他怎地知道得如此之多?莫不是真得了仙人指路?”
听到皇帝浮想联翩,赵博文眼皮狂跳,小心地道:“陛下,明相的确异乎常人,至少这近处的小国都能与潜龙卫情报对上,更远处的勾勒得倒也颇为笼统。”
听到这老狗隐晦地开脱,姬无殇不置可否。
夜色深沉。
姬无殇仍旧立在天下万国图前,久久无言。
“陛下,该歇息了,明日还有大战呢。”
姬无殇冷哼一声:“你去告诉那个丘太泉,把他们该做的都给朕做好。”
赵博文微微一愣,旋即心下一喜,主子终于要班师了。
果真还是明相厉害,一幅天下万国图便动摇了皇帝灭燕的意志。
“你们这些不忠不孝的东西,不是挖空心思逼朕收兵么?那朕就回去陪你们好好耍耍!”
听到皇帝如此说法,赵博文的好心情登时荡然无存,感觉前途一片灰暗。
一幅天下万国图虽然动摇了皇帝孤注一掷的决心,但也伤了皇帝自尊。
天下之大,便是灭了燕国,也就那么回事。
皇帝哪能咽下这口恶气?这一趟回去,怕不是要动真格和众臣较劲了?
关键臣子中也不都是唯唯诺诺的应声虫,真有敢和皇帝干仗的。
神仙打架,殃及池鱼。他赵博文就是最先遭殃的那条鱼。
大将军军帐旁边。
燕国使者丘太泉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他的确被软禁了,以免泄露大营虚实,但今日一天的厮杀声都没有断过,便是待在帐中也能感受到那种惨烈。
大周这是铁了心要和燕国死磕,这可如何是好?
身为徒河城主,与周人交往最是密切,最是清楚周燕国力之间的差距。
翻来覆去,辗转难眠,连窈窕淑女都顾不上想,索性起身,煞有介事地从箱子里取出几样珠宝,跪向北方,祈祷道:
“赤山神在上,信徒丘太泉愿献上微薄的祭礼与全部之真心,祈求神保佑我渡此难关!”
刺啦!
忽然间,帐门被从外面扯开,就非常的无礼。
丘太泉吓得一个激灵,连赤山神都顾不上了,哪里顾得上礼节,生怕被周人拿去祭旗。
一个年长的太监鱼贯而入,钻入帐中,语气不冷不热地道:“有劳燕使回报,大周愿与燕国议和,只是燕国要拿出诚意来。”
丘太泉愣了好半晌,旋即狂喜。
本以为彻底完蛋了,没想到峰回路转,竟然真就谈成了?
用真心,就可以么?
赵博文又低声交代了几句,并无颐指气使的做派,因为他也不想因为一点礼数坏了议和大计。
赵博文交代完后,便要转身离去,却被丘太泉喊住。
丘太泉殷勤地邀他上前,掀开一个珠宝箱子,笑道:“小小心意,还请大长秋不要嫌弃。”
望着那一箱明显价值不菲的珠宝,赵博文怦然心动,旋即俯身挑了一颗最大的东珠,在手上掂了掂,笑道:
“燕使好意咱家心领了,请燕使用心办好议和便好。”
说完,扬长而去。
丘太泉感觉被整不会了,大周的枢要人物都是如此洁身自好的么?不愧是天朝上邦,连个太监都有人杰风范?咱燕国拿什么和人家斗?
离开丘太泉营帐,赵博文心都在滴血。
那一箱珠宝至少值五六千万钱,就这么从眼前飘过了。
拿一颗是本分,拿多了或许无事,但主子性情已然大不同从前,万一认定他这狗奴才为了私人好处损了上邦天威,可就全完了呀?
丘太泉在帐中挨到天亮才在周军护送下出了大营,回返徒河口。
当此国战之际,半夜三更他可不敢乱跑,万一被乱箭射死可就亏大了。
一大早,燕王元利贞正在吃早饭,就听到丘太泉返回的消息,登时错愕不已。
立刻召见丘太泉,谁知国相丘太一和左元帅慕容宝武也闻讯而至。
听到丘太泉说周人愿意议和,众人皆是错愕不已。
昨日那一场恶战,难道只是周王在示威?
元利贞冷声道:“他要战便战,要和便和,当本王是什么?!”
丘太一赶紧道:“大王息怒,小不忍则乱大谋。”
慕容宝武也附和道:“大王,徒河城虽然无虞,但我大燕精锐若是折损过甚,怕是压不住燕西各部了。”
元利贞面色阴沉地瞪了丘太泉一眼,这家伙进城不先复命,却先去喊了两位最有分量的重臣同来,显然也是铁了心主和的。
丘太泉缩着脖子装透明,他能做的都做了,剩下就由两位重臣去扛吧。
一个时辰后,燕国权力最核心的三人还是定下了议和的章程,在先前条件基础上又适当添了一些,上表姿态更低了几分。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场便到此为止了,下一场再定生死。
随着燕国使者丘太泉郑重其事地奉上降表,缴纳罚款,周军大营上下都松了好大一口气,果真由着皇帝死磕到底,能有几人活着都不好说。
除了个别没拿到爵位的将官不太甘心外,大多还是满意的。
既然北伐大业告吹,姬无殇便不再留恋,留下姜久烈和部分将校有序安排撤军、布置葫芦口防务,自己则带着一万铁骑护卫下班师回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