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尘撑伞前行,加快步子赶往雨霖坪,愈是靠近,风雨雷电愈发激荡,如末世大劫,场面宏阔且悲壮。
欧阳怀瑾一路上失魂落魄,摇摇欲坠险些跌倒,她脸颊的泪痕尚未散去,加上武学修为在一行人中最不起眼,任由黄豆大的雨滴拍落头顶,孤独伶仃,煞是可怜。
一把伞不足以遮挡风雨,梁尘鞋面已然湿透,瞥了眼后边那位应是欧阳居易女儿无疑的欧阳怀瑾,姿容平平,谈不上什么怜悯,惋惜的只是她那个胸怀惊世大才却被一风尘女子所耽误的儒生父亲。
欧阳长律走在队伍最前方,心中正在默默打着算盘。大哥是疯了?竟然在害死宗师境界的三弟欧阳长庚后,还敢赶往雨霖坪,哪怕是磕头认罪都不会有一丁点儿好下场,老祖宗闭关已久心性难料,可权衡利益和瑕眦必报这两点,千真万确,大哥欧阳居易显然已经读书把自己的大好前程全读没了,若能安分守己当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也就罢了,但不知用什么阴谋法子害死了三弟,老祖宗又岂会放过他?至于那侄女,大敌当前,胳膊肘还一个劲儿地往外拐,事出反常必有妖,等会再抽丝剥茧就好,反正女子在龙鼎山,一辈子也只能当个任由达官显贵挑选的货品,哪里有半点出人头地的可能?
首席大客卿金无涯波澜不惊,反倒是江枫似乎有些心情沉重。这些个细枝末节,欧阳长律现在没功夫去理会。终于踏上雨霖坪,欧阳长律当即瞅见老祖宗的高大身影,气机汹涌外泄如洪流,如同在身侧筑建起一座目不可见的楼阁殿宇,密密麻麻的雨水始终被排斥在两尺以外滴落。
转而望向大哥欧阳居易,浑身湿透,落汤鸡一般站在雨中,脸色煞白,嘴角猩红血迹尤为刺目。
“你辈儒生,恪守三纲五常,还有孟圣人所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以至天地万物,可我问你,欧阳居易,你守的哪门子仁义礼智信?又修的什么身,齐什么家?你是可以跟梁衍比打仗,还是能和独孤宇文两位帝王比治国?活了一辈子,到头来连媳妇女儿都保护不了,还想妄谈天地万物,可笑至极!”
山巅雷鸣阵阵,狂风呼啸,欧阳老祖宗以内激荡而出的声音却更加刺耳,按照常理,欧阳居易不过五十余岁,说活了半辈子才更加恰当,却明言活了被子,可见已然尽数看透了欧阳居易倒行逆施以损耗阳寿攀升境界的逆天手法,再者欧阳鸿永也不打算让这个书生气颇重与整座龙鼎山格格不入的嫡长孙活下去,龙鼎山有一个天人足矣,九天之上只能有一个真龙,若真出现两龙相争,成何体统?若是欧阳居易按照老祖宗的意愿从小习武,欧阳鸿永不介意在证道天人以后将整座龙鼎山交付于他,可这名嫡长孙要是在有生之年要和他争抢天人境的一席之位,欧阳鸿永必然要不惜一切代价将其扼杀!
老子能够飞升那是最好,若是辛苦找寻了一辈子的长生无果,死后任凭你们怎么闹,往后儿孙的荣辱,以及家族的兴衰,我欧阳鸿永才不管这屁事!
欧阳长律听闻此言,一路上悬着的心终于彻底落了下来,事态发展正是依照方才猜测,没有偏差,老祖宗给过大哥太多次机会,这一回不可能再任由他胡作非为了。他只是好奇大哥如何杀得了三清初境的三弟欧阳长庚,欧阳长律自认占尽主事龙鼎山的天时地利人和,也不可能做得到。
欧阳长律转头瞥见不远处父亲欧阳若甫的神色,心头巨震,为何父亲表情如此凝重?
还没等欧阳长律反应过来,欧阳居易平淡说了句让他呆滞在当场的言语,“天地万物皆有定数,唯有自作孽不可活。欧阳居易今日只是替天行道,扫去龙鼎山八百年来积攒下来的阴霾尘埃,至于能走到哪一步,天意使然。半炷香功夫,以万象境与老祖宗过招一百七十八,老祖宗可曾有一招占了上风?又何必用言语来壮声势?”
毋庸置疑已是在龙鼎山无敌一甲子的老祖宗欧阳鸿永语气平静,言辞却是针锋相对,“你不惜以性命换来的全力境界,又可曾伤了我分毫?”
头戴逍遥巾儒生装扮的欧阳居易淡淡一笑,摇头道:“老祖宗在武道上砥砺前行了百年,龙鼎山因此傲立于金蝉州,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居易二十年博观而约取,便轻松得胜,老祖宗接下来的黄泉路会走得不甘心。”
在场的所有人听闻此言,面色凝重不已。
欧阳长律想笑却笑不出来,只觉得这位大哥莫不是失心疯了?
等等,欧阳长律突然被一股彻骨寒意充斥全身,与老祖宗过招将近两百?!
欧阳居易转头平静道:“三弟长庚竭泽而渔因小失大,曲道以媚时,二弟长律你则是弃本逐末怒思其夺,诡行以缴名,皆非正道。人在做天在看,多行不义必自毙。”
欧阳老祖眼神凌厉,面容狰狞道:“你小子既如此狂妄,那好,我倒想看看你还有什么把戏!”
欧阳居易平淡道:“君子伺机而动,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居易二十年博观而约取,只求今日厚积而薄发,不做君子,做自己,定然不会让老祖宗失望。既然人都来齐了,居易便先行一步了,劝老祖宗还是趁早攀升境界,如果仍将境界一直压制在万象中期,接下来可就再也没有大乘万象的机会了。”
欧阳鸿永不屑一笑,“哦?你今个儿闹出那么大阵仗,那娼妇都没前来观战,便等不及要去见阎王爷了?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也撑不到?你这法子稀奇是稀奇,可比起我的实在要逊色太多......”
不等老祖宗说完,欧阳居易便十分大逆不道地充耳不闻,只是转头望向远处孤零零站在人群边缘的女儿,儒生一脸和煦笑容,二十年来,面对她们母女二人,他脸上始终挂着这样的笑容。
修身在正心,格物,致知。
儒生头顶,崩碎日月再次聚拢,高高悬挂。
谁言儒生不跋扈,敢教日月悬苍陆。
成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
欧阳居易一生所学,此刻在他心中走马观花般浮现。
画面落毕,已是天人。
欧阳居易缓缓闭目,只见他七窍渗血,却神情自若的摊开双手,似乎要包罗天地万象。
以他为中心,雨霖坪积水被连根掀起,层层向外炸开。
那一瞬间,遥不可及的天庭降下九道雷柱,濒临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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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狄南朝某地,一位青衣女子抬头望向目不可及的金蝉州方向,轻轻拨动手边琴弦。
扶桑州以南,白衣僧人停下脚步,双手合十。
极北冰原,一位身材魁梧似天庭神将的男子,握紧了拳头,砸裂万丈坚冰。
冰原十里以外,有男子佩剑而来。
紫袍天师才踏足北狄境内,法剑颤鸣。
千里之外的昆仑天机阁,老人默默将那名儒生以往寄来的信件归档。
老人叹了口气,“这小子哪里是儒生,分明已经是圣人了。”
北狄第一个陆地神仙,不是被最寄厚望的年轻一代武道魁首王青 不是魔头第一人鱼飓洛,甚至不是军神陈北玺,而是一名寂寂无名二十年的读书人。
三教圣人,唯独儒圣迟迟不见显露迹象。
今日,终于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