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雷柱粗如合抱之木,眨眼间落至大地,炸出九个大深坑,所幸并未波及观战之人,雨霖坪上以儒圣欧阳居易为界碑,分成两处截然不同的天地,九道粗壮紫雷全数击在老祖宗欧阳泓永那一边,老东西自恃甚高,不去躲避,以双拳砸向雷柱,触碰之时,山巅摇晃,雨霖坪泛起一阵夺目焰火,龙鼎山老祖宗屹立不倒,只是双袖已被燃烧殆尽,拳背闪烁着残余雷电,宛如一尊雷部天将,这可是以人力硬撼天威的壮举。
大雨愈来愈大,梁尘早已是心神俱荡,所佩的两柄名剑颤鸣不已,被他死死压制在鞘。
雨霖坪沉淀下来的积水再次被欧阳居易以气机掀起,硬生生腾空。
九雷以后,又是天雷当空落。
天地异象横生,水龙接紫雷。
欧阳长律和两名客卿心神摇曳,饶是这些年也见识过许多大场面,此时都是脸色苍白。尤其是做贼心虚的欧阳长律,简直就是肝胆欲裂,大哥头顶悬浮日月,举手投足牵引紫雷落地,绝非万象境界所能概括,那就只剩下那一个最令人感到绝望的答案了,大哥欧阳居易踏入天人境了!此举胜过千言万语的威胁,一品之上的天人境,玄而又玄,江湖百年,踏足此境的人屈指可数,北狄立国百余年,就连武道第一人陈北玺,当下都未曾跻身天人境,可今日竟出了当世的第一个儒圣,如何能不让人心神荡漾?天人,顾名思义天人合一,远非其他境界可以揣度,尤其欧阳居易肩负儒教以及北狄国境第一个陆地天人的气运,即便是逆天而行,可在这一刻所展现出的实力,毋庸置疑强大非凡,甚至比得上手握清霜剑开天门的巅峰许白。
这名已然是超凡入圣的儒生将手缓缓往上托起,身后风雨被庞大气机压榨地只剩阵阵白雾,轻声道:“请老祖升天。”
欧阳泓永竭力稳住,身躯却还是不听使唤激荡冲天。
老祖宗迎水龙天雷。
一声巨响,天地震动。
身形屹立不动的儒生得势不饶人,翻转手掌,缓缓下压,雨霖坪流入山下的积水如海中蛟龙升天,悉数灌注那道粗壮紫雷,撕扯着乌云往下镇压,将半空中原本正使出浑身解数抗拒天雷的老祖宗欧阳泓永,整个炸出数十丈!
欧阳居易双脚终于挪动,迎着风雨,凌空踏步,一瞬间来到尚未落地的老祖宗身旁,拽着欧阳泓永的衣领,直接将其砸向地面。
老人雄魁身躯撞向府邸外壁,整面雨水冲刷的石墙轰然倒塌,压在身上,尽是洗不尽的血污灰尘,再也没有当初镇定自若的高人风范。
欧阳泓永没有动,他在熬,在等,等那名嫡长孙靠旁门左道踏入的神仙境界油尽灯枯!老人的万象境乃是一步一个脚印实打实走出来的,只要经脉不断去太多,气海就不怕衰竭,跟那个铁了心扬言要替天行道的欧阳居易不同,走捷径登天,便如同堆砌华而不实的空中楼阁,不管多么华丽辉煌,总会有倒塌的那一刻。欧阳鸿永全身上下犹如被烈焰灼烧,痛彻骨髓,这种伤及本源心脉的恐怖伤势,他已经有许多年没有遇到过了,果然,滋味还是不好受啊。
欧阳鸿永正要调理气机,只见身旁的大小碎石依次腾空,欧阳居易缓缓走至眼前 ,听到这名已是儒圣境界的孙子轻声道:“心怀若谷,方能从善如登,从恶如崩,身在山巅也无用。老祖宗,你确实该读一读被你视作无用鸡肋的圣贤书,武学境界可以靠丹药秘笈练就,但想要成就天人,却不是外物可以堆积出来的。”
欧阳鸿永狰狞大怒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与我讲大道理?!”
欧阳居易七窍鲜血流淌愈来愈多,猩红转而乌黑,龙鼎山老祖凝聚全力突然偷袭一拳,这名儒生依旧处变不惊,他轻轻挥手,将其狼狈掀起,再次重重摔向雨水中。
欧阳居易平淡道:“欧阳居易在前,老祖宗自然可以肆意妄为,可此时乃是仙人莅临,你怎的还是如此顽固自负?”
一根粗壮紫雷当空砸下,裹挟着尚未落地的龙鼎山老祖再次砸出一个巨大深坑。
欧阳长律目瞪口呆,浑身止不住的颤抖,身上尽是冷汗。
欧阳若甫腰间古剑沉寂下来,不敢再发出任何声响,生怕牵引出什么气机,惹来不可预料的横祸。
牵一发而动全身,越是得道高手,越能扯动天机,欧阳若甫明白这座龙鼎山上,除了老祖宗,就数他这个始终冷眼旁观的父亲最有可能受到这场浩劫波及。
突然,欧阳居易咳嗽了几声,落在许多人心里,格外尖锐刺耳。
浑身有好几处肌肤被烧成焦黑的欧阳鸿永面露狂喜,急掠而走,只想着拉开与欧阳居易的距离,灰溜溜逃窜。
狗屁的面子,哪里比得上性命来得重要?
欧阳居易并未挪步,只是遥遥望向雨霖坪的入口,并未看到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眼神略微黯淡,抬手擦了擦嘴角乌黑血迹,转头望向老祖宗,淡然问道:“可有遗言留给龙鼎山子孙后辈?”
欧阳鸿永点了点头,故作捻须深思状拖延时间。
梁尘嘴角抽搐,说实话挺佩服这老东西的厚颜无耻,在整座江湖好歹也是一个拔尖人物,不光掳人妻女,而且与人对敌陷入劣势一点也不顾及自己身份,武学境界先不去说,这脸皮功夫都快能赶上陈青山了。正当梁尘浮想联翩时,那名老爹梁衍的旧友如今已是儒圣境界的中年书生忽然投来视线,梁尘稍稍一愣,点点头。
欧阳居易看向梁尘,眼中带有欣赏,缓缓说道:“走的路子很好,底子打的也算扎实,剑道一途未必没有机会青出于蓝,等稍后处理完家事,我会与怀瑾说一些武学心得,以后由她慢慢转述于你,就当酬谢当年的不杀之恩,以及今日的上山之情。可惜没机会请你喝一壶杏花酒,做长辈的,总归有些过意不去。”
梁尘面容肃穆,毕恭毕敬道:“多谢先生指点,小子定会遵守诺言。”
欧阳居易笑了笑,继而背对着父亲,冷漠道:“请父亲下山,此生不得踏足龙鼎山一步。”
欧阳若甫气笑道:“你说什么?!”
这时,欧阳长律被两名客卿按住跪地,早就洞悉儒生适才眼神的梁尘果断出手,腰间踏雪激荡而出,一剑由鼻梁刺穿欧阳长律的头颅,瞬间归鞘。
欧阳若甫顿时傻眼了。
金无涯和这个不知来历的年轻人跟儿子交好也就罢了,那个素日里忠心耿耿的江枫何时与欧阳居易搭上了线?!
欧阳居易嗓音开始沙哑,“江枫今日的武学境界,是我亲手培养。欧阳居易献策二十一疏,与天机阁老阁主信件往来二十余年探讨天下大势,暗中安抚北朝蠢蠢欲动的遗老势力,从来也不是个书呆子。更不会整个二十年都在那读书。”
欧阳若甫心如死灰。
欧阳居易对两名大客卿摆手道:“送下山吧。”
欧阳若甫手握剑柄,狰狞道:“就凭他们?”
欧阳居易平淡道:“早知如此。”
他抬头望向悬浮在苍生头顶的日月,虔诚作揖。
日月晃动,天空的乌云滚滚下垂 ,出现一个巨大诡异漩涡,笼罩日月,近而笼罩整座龙鼎山。
这规模的异象,仅次于数百年前的张天师举霞飞升入天门。
欧阳居易深呼吸一口气,朗声道:“天地万象,苍生厚土,欧阳居易跪拜天地,只求一死!”
儒生缓缓下跪,嘶哑喊道:“欧阳居易求死!”
儒家圣人,口含天宪。
欧阳居易的声音回荡九天云霄!
整座龙鼎山近万子弟都清晰可闻。
天地悲恸。
欧阳若甫神情几乎绝望,赶忙御剑栖迟,朝雨霖坪山崖外仓皇逃窜。
昏暗天空,乍现金光。
日以惶惶,月以昭昭。
儒生重重叩头。
日月彻底崩碎!
一物倾泻直下三千里。
是一道紫雷。
粗如通天柱。
唯独欧阳怀瑾那一处小小方寸地,仿佛不管世间如何风雷跌宕,作为父亲的欧阳居易哪怕逆天而行,也要给女儿庇护出一片清净祥和的安稳地界。
梁尘早早就向坪外飘去。
欧阳泓永满脸惊惧,不顾一切想要跃下雨霖坪,却被硬生生拉扯回紫雷光柱中心。
天劫坠地。
一闪而逝。
偌大雨霖坪,许多建筑轰然倒塌,雷声逐渐散去,只余风雨,最终只剩下欧阳怀瑾一人,如今真正是茕茕孑立了。
欧阳居易与欧阳泓永同归于尽,尸骨无存,连半点灰烬都未曾留下。
欧阳怀瑾一阵呆滞过后,捂住心口哭嚎,瘫坐在雨中。
梁尘叹了口气,缓缓走回雨霖坪,百感交集。
大雨依旧磅礴,女子埋头呜咽。
梁尘默默替她撑起一把伞,抬头望向儒生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方向,轻声呢喃道:“先生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