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拿起金笺纸,大声念道:“上联是:听花小榭,小榭听花,劝君小歇,莫道红袖不消魂,入龙门即可。
“下联是:道法无边,无边道法,证果长辩,休言轻裾能摄魄,做自己何妨?”
二人大致能看明白,瞟了龙潜两眼,各捧一张金笺纸一溜烟地跑去那精美的房屋了。
在下联里已经说得很清楚,坚持修道布道的初心,世事本就无恒常,需要做好本初的自己。豪宅也好、美色也罢,都不能叫自己折腰,自然就是说不会加入鱼龙帮了,且看广寒如何反应了。
龙潜站起身走到亭边,不时地有微风拂来,凉爽极了。
回想广寒的两个婢女天真可爱,心无邪念,更无戾气,有仆如此料想主人应如是。
为了这顿饭折腾至此,不能不承认小榭的主人这番欲擒故纵的手法很有效果,多少已经勾起了龙潜的好奇,期盼着答题能够过关,都有些期待宴会了,不知酒是什么好酒,佳肴会是什么手艺,席间想聊什么事,因为他也有了想跟广寒聊聊的兴趣。
不一会儿,小青小兰跑了回来,恭敬地微曲双膝施礼万福,同声叫道:“恭喜尊客,过了第三关,请随婢子进屋稍歇看茶,盥礼之后入席用餐。”
既出乎意料又在预料之中,过了关连称呼都变了,不再叫郎君而是“尊客”,似乎又升了一级,从客人到贵客再到尊客。
好不容易忙活了半个时辰,眼看着宴席就快揭开面纱,终于要见到正主了,龙潜面露喜色,广寒居然不介意自己拒绝了招募,还热情相邀,可见是个奇女子,颇有胸怀,忙抱拳揖礼致谢。
此时二女已经不把他当外人了,才通报完主人相请,便笑嘻嘻地邀起龙潜一起向那精美房屋走去。
到了门口,小青躬腰道:“尊客请稍候,婢子先去准备盥洗之物。”掀开门帘先进去了。
龙潜注意到小青是脱了鞋,只着布袜进了房。
小兰乐呵呵地道:“我家小姐从您一进听花小榭便一直忙碌着,因最后一道菜她要亲自掌握火候,所以无暇迎候,起锅后她将亲奉入席与君共飨。命婢子和小青姊姊代她洒扫门庭,恭迎尊客,望您勿怪。”
龙潜微笑着点头,广寒到现在都还在烧制菜肴,足见其待客之诚,也着实将人的胃口吊得足足的,真想亲眼见到那两道耗费时间的菜肴,尤其是最后一道菜主人会亲自侍奉。
有钟磬声响起,小兰立刻将门帘挂在门框两边,小青已经候在门口,大声道:“恭迎尊客,盥礼,澡——”
龙潜明白“澡”的意思是净手之意,是进餐前洗手的盥礼。按《说文解字》曰:沐,擢发也,浴,洒身也。洗,洒足也,澡,洒手也。
龙潜将十方鞋脱了迈步进门,准备净手。这是为了尊重女主人,留心到两个婢女的行为跟着学的。
一进门,看见小青捧着青铜云纹漆匜,小兰也取来青铜云纹漆水盂,立刻醒悟,是要行“奉匜沃盥”之礼,这是从先秦传下来的进餐前净手的礼仪,比之纯粹的净手礼还要尊崇。
二女在礼节之下都面色庄重,不苟言笑,足见此间家教甚严。
龙潜不敢怠慢,更不敢在两个小姑娘面前丢了礼节,忙拂身正衫端正态度,抱拳长揖以示感谢。
小青年纪稍大,将青铜云纹漆匜里的清水缓缓注下,小兰跪着手托青铜云纹漆水盂在下面接弃水。龙潜端正礼仪,将双手接住清水仔细清洗。
洗毕,小兰双手奉上一方洁白的方巾——这是擦脸用的——龙潜双手接过,用清水将方巾浸湿,仔细地擦了脸,双手奉还。
奉匜沃盥之礼结束,三人都是一脸正色,态度恭敬,过程庄重又完善。
只是叫人尴尬的是,龙潜风尘仆仆数日,面上尘垢颇重,洁白的方巾擦成了黄色。
小青转身到门口叫道:“果馔,奉客——”回过身与小兰同声说道:“请尊客在前厅随喜,婢子立刻奉茶。”
龙潜连道感谢,二女抱起漆匜和水盂快步走进了左侧的耳房。
其实才走进房屋,龙潜鼻中便闻到一股似檀非檀,似麝非麝的香味儿,味道入鼻之后幽香深远,既不浓郁让人头昏脑涨,也不淡雅飘过即逝,而是沁人心脾仿佛深入到了骨髓,浸入身体不散。这个香味更比紫金箫上的、还有千纸鹤上曾经留下的味道更浓。
仔细打量房屋陈设,与前院的正厅不同,这里比较素雅,正面横放着一张金丝楠木的台案,案上一尊小香炉,飘出袅袅青烟,沁人的香味应是来自于此。台案后是这一张坐垫,一个凭几,显然这里是主人的主座了。
右首边也是一张金丝楠木的案几,配了一张坐垫,一个凭几,是客人的座位。
屋内两边各挂了两幅梅花的画轴,四壁都摆有梅花的盆栽,女主人果然独独爱梅。
龙潜不敢造次四处乱走,老老实实坐在案几旁。
从门外走来八名女子,只听环佩声响未闻脚步声,都光着脚没有穿鞋排成两列进了门。女管家悦竹姑娘打头,跟另一名姑娘各捧了一炉香,后面的女子各端着二鲜果、二干果和二蜜饯,分别摆放在主座和龙潜面前的案几上。
悦竹将换下来的小香炉捧着,带上七名女子在龙潜座前微一躬腰,静悄悄地倒退出去了。
案几上香烟袅袅,龙潜忍不住再次深吸一口气,赞赏之词脱口而出:“好香,悠远深香,果然好味道。”
耳房门打开,小青端着清茶,小兰捧着三碟茶点款款走来,摆放在龙潜面前。
小青一脸庄重,道:“尊客请用茶。”
小兰性格活泼,皱着鼻子给龙潜做了个鬼脸,笑道:“尊客所赞便是荔枝香粉味,小姐亲手制作的,是不是最顶级的熏香?”
龙潜笑道:“贵主人,果然好生活,好手艺,确实是最顶级的熏香,稍后吾替两位讨要。”
二女高兴着退出去了。
环佩声再响,悦竹姑娘回来了,带了十名女子静悄悄地端着菜品进来,前几名姑娘端着凉盘,后面的姑娘端着热菜,阵阵香气快速充盈在房间里,开始布菜了。
龙潜端起茶品了一口,唇齿留香,这是上好的雨前龙井。
借机打量摆上桌的菜品,菜肴各色各样、各形各状,食材大多没有见过,似乎有认识的可细细一看却又南辕北辙。暗道惭愧,可怜他一十八年来在山中生活清苦,从未享受过珍馐美馔,此时竟然连一个菜品名都叫不出来。
只认出盘、碟、碗、盏都是金丝珐琅的官窑瓷器,极为名贵,寻常人家哪里用得起。
悦竹姑娘主动发声,指着一盘盘菜轻声介绍道:
“凉盘共有四道,第一道名叫‘汆银耳’,旁边玉碗装的是蜂蜜,您可随喜。第二道叫‘山三脆’,是把春天的嫩笋,野蘑菇和枸杞头用开水烫了,凉调着吃。第三道是‘碧涧羹’,就是芹菜羹。第四道‘酥琼叶’,是涂了蜂蜜和油酥炙烤出的薄饼。”
龙潜忙道:“悦竹姑娘操心了,贵主人费心了。”
悦竹面上一红,羞道:“凉盘是妾学着做的,火候不佳,恐不合君口味。热菜八道,可都是我家娘子亲自下厨烧制,她做的菜才是真正美味。先上的六道热菜分别是炸凤尾虾、熘鲑鱼片、焖熏熊掌、五香鸡、锅塌猴头菇和鲍鱼丝烧冬笋,叫尊客见笑了。”
不愧是管家,虽然年纪轻轻但观察细微,立刻看出龙潜出身山野没见过这种世面,简单几句话就解了客人的尴尬,还大方得体不卑不亢,龙潜立刻颔首致谢。
光听菜肴的名称便知都是山珍海味,龙潜心中不安,女主人待客如此隆重,招待如此奢华,甚至还有两道重头热菜还未上,万一席间提出招募,似乎叫人不好意思严词拒绝,如此看来还真不如青菜豆腐一碗来得爽快。
热腾腾的菜香直扑鼻孔,惹得人垂涎三尺,口腹之欲、奢华享受果然叫人心动。
门外传来衣袂声响,一个极好听且娇嫩的声音念道:“道法无边,无边道法,证果长辩,休言轻裾能摄魄,做自己何妨?好对句,对得妙,郎君果然好文采,好志向。”
声音娇嫩悦耳,恍如天籁之音,动人心扉,正是在松林里听到的吹箫人离去前的声音。
门口光线暗了一下,走进来三个人,当中一人袅袅婷婷仪态万方,气质高雅身姿优美。
看身材高挑玉立、观身形窈窕标致,着一件鹅黄色的绸缎襦裙,发髻上插着碧玉步摇,傲然而行眼神睥睨,双手戴着鱼眼孔大的薄丝手套。来者正是广寒仙子,用托盘端着两小碗汤碟走来。
龙潜连忙起身,抱拳寒暄道:“福生无量天尊,贵主人谬赞了贫道愧不敢当。在亭中应考时苦恼之极,搜肠刮肚才勉强憋足字数,能入贵主人法眼已属万幸。”
“郎君大才,道心稳固,顶针联顷刻对出,奴家万分钦佩。”
“惭愧又惶恐,贫道道号天霄,荣幸受邀造访听花小榭,这里景观独到美不胜收,好一处世外桃源,可见主人家独具匠心,不敢请教贵主人尊姓?”
广寒娇笑道:“郎君喜欢此处就好,奴家手上还有菜,着实仓促慢待尊客了,容奴放下菜再与您见礼,迎接来迟,郎君勿怪。”
光顾着说话了,没留意到这个细节,龙潜忙致歉,注意到小青和小兰跟在广寒身后,一个端着两罐汤钵,一个抱着一个坛酒,手中还提着两只琉璃瓶。
至此完全可以确定那吹箫人就是广寒,只不过奇怪她的声音怎的变得如此清脆悦耳,还直撩人的心扉,让人常听不厌。
广寒一边将托盘里的汤碟各取一碗分别放在案几和主座上,一边笑道:“奴的嗓音太过独特,义父特命有外人在时须得憋出粗嗓门说话,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原来她之前用的是假嗓音,现在恢复本音说话看来是不见外了,龙潜笑笑不便接嘴评论,却惊讶广寒似乎能看穿他的心思。
两人正式见礼,龙潜并不在意她面色焦黄,鼻梁微塌,嘴角还有些歪斜,甩起大袖抱拳深揖到地,道:“让贵主人操持费心,实在过意不去。贵府招待太过隆重,贫道山野村夫不敢劳动娘子如此厚待。”
广寒也盈盈拜倒裣衽万福说道:“小门小户的,又是粗鄙陋食,让您见笑了。郎君是叫龙潜龙道长吧,红袍天霄子如今已是名动江湖,奴有幸邀请您做客,是鄙府的荣耀,更是鱼龙帮和月桂宫的荣幸。”
她有意未提“道妖”二字是为了尊重客人之意。
龙潜惊讶于她居然知道自己的俗家姓名,还一口说出这两个帮派,显然是挑明告知这两家有关联,而这恰好是他盘桓在心里的疑惑,一见面就被她主动解开了,足见坦诚没有隐瞒。
诧异地看着广寒的脸,问道:“贵主人知道吾的姓名?”
广寒幽幽地念道:“吃多点,穿多点,点点均为母常言。从此忆慈颜。过南山,祭北山,山上山下阴阳寒。僵坐泪湿衫。”
听她念出自己所写的《长相思·祭母》,当时是连名字一起刻在树上的,这勾起了龙潜的忧伤,叹道:“这是吾心中永远的痛,祭母时痛哭之下所作的祭文,没想到还能被娘子念叨,居然记得拙作,请受贫道一拜。”
广寒连忙伸手将他扶住,情绪也跟着阴郁起来,眼中似乎闪出泪花,淡淡地道:“家母姓梅,奴家闺名叫子衿,青青子衿的子衿。”
龙潜一时没回过神来,她只告知母亲姓梅,那父亲呢?
瞬间明白了,她应该是随母姓,名叫梅子衿,难怪如此酷爱梅花,或许她的父亲已经不在了或是有了什么变故,想起她挂在墙上的母亲画像,竟然跟自己一样是个孤儿,一时感慨脱口而出:“唉,一对苦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