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康熙皇帝扔掉的《战报帖子》,安静地躺在地面上。
纳兰弯腰捡起,再认真看了一遍,然后带在了身上。
赫舍里皇后问:“纳兰公子你看,现在如何是好?”
纳兰思忖道:“后宫之事,一切由皇后娘娘做主和操持。皇上那边,我吃过早膳后去劝。”
*
奉先殿内。
玄烨对着列祖列宗的排位和画像而跪,顾问行站在皇上身侧,不敢吱声。
“太祖在上,太宗世祖在上,不孝之辈玄烨自请罪过。”
“朕自亲政以来,每日勤勤恳恳:擒拿鳌拜,集皇权于手中,展抱负于天下;革新体制,复翰林、撤内院、废议政王大臣会议,意在精简议事流程,上行下效,求的一个君明臣贤;兴修水利,改造河道,力保漕运,只为巩固江山社稷,不让百姓因饥荒而反,避免粮仓因虚报而空;主张满汉一家,尊重汉籍读书人,重用有才能的满人大臣,循序渐进融合儒家文化与满洲之俗,志在让大清定鼎中原,无可撼动。”
“如今天不遂朕愿,平藩之事,时机虽到,朕却低估了吴三桂的部将和精兵的能耐,以至于我军在长江以北节节败退,防线堪危。南明余党未消,朱三太子真假未断,连南疆王都欺负到大清头上来了,竟然敢造反于皇城之下。”
“朕无能啊!所用之兵,未能平乱、未能压贼、未能解围。所用之人,未能出策、未能降敌、未能尽忠。朕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把这些事事关己的耻辱都说出来,就是为了给祖宗们一个交待——”
此时,传来了大门被推开的声音。
玄烨回头一看,竟然是纳兰。
“你怎么才来?”玄烨招手让纳兰到自己身边,“不会真走错了路,从刑部折返到朕身边的吧?”
“臣陪额娘一起用早膳,吃饱才有余力跟皇上共赴国难。”
纳兰笑了笑。
他心里清楚,皇上已经没空再计较他跟惠嫔之间事情了。国家大事,要比纠缠不清的感情要重要的多。
*
无人说话的时候,奉先殿安静的森森发冷。
一排排明晃晃的烛火,就跟是轮回之光一般,好似在说:康熙皇帝会选择跟他阿玛顺治皇帝一样的结局,不要江山,不要名声。
一缕缕往上升的香雾,萦绕着那一片隅地儿,能否传诉:康熙皇帝比谁都要无奈和难安,再多的表面矜持,再多的君威死撑,在祖宗们面前都破绽百出。
玄烨直言:“朕的退位诏书,就交给你来写吧!”
“臣不能从命。”纳兰立断道,“不能把自己的一世英名,葬送在皇上的糊涂话里。”
“朕没辙了。”玄烨一叹,“前无进路后无退路,跟等死没区别。”
顾问行连忙跪下,道:“万岁爷,您不能自暴自弃啊!您口中的一些话,纳兰公子和奴才听得,列祖列宗可听不得。”
“等朕见着祖宗们了,自然会再说一遍。这大清的江山本应兴盛在朕手中,朕却落得一个葬送基业的——”
“奴才求万岁爷别说了!”顾问行连连磕头,“求求万岁爷了。”
纳兰正色道:
“皇上不是要做千古一帝吗?不是要将自己的恢弘大志展示给全天下的子民们看吗?怎么能这般没出息地躲去供奉列祖列宗们的牌位的奉先殿?试问皇上:有脸面对列祖列宗和爱新觉罗家的子孙后代吗?”
“臣的话要是不中听,皇上大可以让顾总管去慈宁宫请了太皇太后过来,让太皇太后当着列祖列宗们的画像来训话。太皇太后一直坐镇后宫,未出一句丧气之言,未有一点慌措之样,不就是为了给皇上做后盾吗?皇上你脱口就说出‘等死’二字来,有多伤太皇太后的心?多丢祖宗们的脸?”
“ ‘生’不逢时的不是惠嫔,而是朕!朕才是‘生’不逢时的皇帝。”
拿残酷的玩笑话对比过后,玄烨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历史对帝王的评价,是最不公平的。”纳兰劝慰道,“但是身为皇家血脉的宿命却是天子所独有。皇上你既然没得选,就该把肩上的担子扛起来。”
“纳兰你说,朕的继位是不是意外?朕的大刀阔斧改革是不是笑话?朕的喜怒无常是不是偏执可恨?”
“都不是。皇上你是人不是神仙,所以你有自己脾气和七情六欲。而不阴沉,臣愿意追随这样的君主。”
不知怎么的,香鼎之中的一炷香竟然横腰折断,未燃尽的香灰部分洒落桌面、部分飘散地上,惊的玄烨以为列祖列宗显了灵。
纳兰用眼神示意:顾总管,把香鼎撤去,把香灰扫净。
等到这些动作都做完了以后,玄烨扬手叫顾问行退下,自己也干脆不跪了,就坐在蒲团之上,对列祖列宗投去了“事已至此,莫怪孙辈”的表情。
“朕的皇位给你,你要不要?”
“皇上要当大清的罪人,不要把臣推到风口浪尖。”
“朕在紫禁城呆不下去了,决心迁都盛京。”
“皇上把睿亲王多尔衮千辛万苦打下来的京师皇城拱手让人,不觉得圣颜殆尽吗?满洲男儿尚知‘勇往直前,不回老家’之理,皇上作为天子,却弃城而逃,日后要背负多少骂名?”
“朕不是没想过,效仿崇祯皇帝自裁免辱。”
“皇上要是想死,除非是臣先死了!否则皇上这般轻薄性命之举成为定局,日后怕是连个全尸都难存!皇上身后,有多少大臣和嫔妃,皇上是连他们的死活都不顾了吗?如此,天下苍生还指望谁给他们好日子过?”
“朕不是不配为帝,而是形势所逼,这把龙椅坐不下去了!”
“吴三桂还没打到皇上跟前,南疆王也没有逼宫到皇上面前,皇上身后有太皇太后、有忠臣、有护驾精锐,还没到舍龙椅而去的时候。”
“龙椅易主,那也是朕迟早要面对的事。”
“皇上怎么能说出这般丧失斗志的话?要是大清天子自身都把事态往坏的方向去想、认为败局不可逆转——那么老天爷,还会眷顾天下原本就属于皇上你的王土一丝一毫吗?那么爱新觉罗家的列祖列宗,还会保佑皇上你反败为胜、再写大清辉煌吗?”
“朕的脑子乱的很,你的话……朕不想听,也听不进去。”
“即便如此,臣也要说。为臣者,难时不助君,危时不劝君,急时不谏君,就是失职,论罪当杀。臣要好好活着,也恳请皇上好好活着!”
*
玄烨收拾好了心情,决心回养心殿。
顾问行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帝随着万岁爷走出了奉先殿。
路上。
君臣之间有这样的对话。
“纳兰,你不觉得自己判断有误吗?说什么吴三桂走陆路的胜算小于走水路。”
“恕臣直言,吴三桂要是走水路,怕是江南片区早就不是皇上的了,由此长驱直上,比被长江所挡攻势更猛。”
“朕现在除了等战报和做指挥之外,还能干什么?”
“君心在,皇上人在,比什么都重要,皇上只要稳住阵脚不离开紫禁城、不说迁都、退位之类的戏言就好。”
“什么戏言,明明是混账话!”
“臣不是太皇太后,没资格教训皇上。”
“好在是现在朕想明白了,这个大清国的皇上,只能是玄烨一人!不是什么吴三桂和朱三太子能够取代的。”
“皇上,与其说是太皇太后挑中了你来继承大统,不如说你是顺应天命之君。正因如此,你要做的事情才比别的帝王多、你要面对的敌况才比旧朝难、你要承担的责任才比谁都重。”
“纳兰你记着,朕回心转意继续挑起大清江山的担子,不是被你说服的,而是自己开悟的!你只是朕的陪臣,恰好说了些有用的话而已。”
纳兰没有回应什么。
飘零的冬雪落在脸颊上,冷的明显。
陪臣永远是陪臣,有功不能居,有过必遭嫌,是好是坏的评说,全看皇上的心情。
唯有那么几番自生的感动萦绕心头:
太皇太后那边好交待,至少皇上的鲁莽想法全都及时抛弃,不必叫太皇太后动气;前线将士那边好求稳,至少皇上的斗志又回来了,不必叫将士们后悔保护了一个胆小怯懦之君;近前大臣那边好有数,至少皇上与家国同在,不必叫大臣们人心惶惶、怕国破家不在。
“朕想过了,该放你回家去歇几天。朕觉得……连日以来,彼此形影不离、谈论国事太久……你累了。”
“臣羡慕皇上,体力跟得上心力。”
“没事少走动,明府是个比皇宫安全的地方。”
“好,臣收下皇上的关心,不给战事添扰。皇上保重。”
“你这点不好,朕想听到一些誓死伴君的铮铮之言,你偏就不说。”
“皇上圣意明了,就是不想让臣卷入‘南疆王逼宫’的祸事之中。臣再装模作样取悦君心,没必要。”
“你错了,你还是没有摸清朕的脾气。”
“不,是皇上没有摸清臣的脾气。”
*
瓜尔佳府邸。
朴尔普听说禹之鼎在外求见,下意识就道:“那家伙不会是来本官家里避难的吧?现在的世道哪里都不太平,他以为躲到这里来,就有指望了?”
家丁道:“老爷,禹画师是来咱们府上带云辞格格一起……”
“住口!”朴尔普一喝,“他俩要是敢私奔,就是不忠不孝、私情至上!”
“老爷误会了。”家丁赶紧往下说,“禹画师他是想跟云辞格格一起,就在咱们府上,同舟共济、生死与共的。”
“那就叫他进来,本官倒想看看他有没有那份赤胆!”
朴尔普一见眼前人,就问:“曹寅能离开京师执行皇命,我纳兰贤婿能守在君侧出谋划策,你能为国为君做点什么啊?”
禹之鼎一身风骨道:“我能卖画筹军费、作画稳军心、献画化敌情。”
“都是些耍嘴皮子的!”朴尔普冷哼一声,又回头吩咐管家,“你去把云辞叫到客厅来,就说禹画师一颗真心不怕死,连去敌营献画的荒唐事都打算去做。”
等到云辞出来了,朴尔普往禹之鼎身上一指,道:“女儿,外头的情况不必阿玛说,你切记:现在不是讲儿女情长的时候。”
“女儿看禹画师也不是来谈情说爱的。”云辞几乎堵的朴尔普无话可说,“要是皇上连江山都不要了,还不如让天下多喜结几对连理。”
“皇上好好地在皇宫里坐着,女儿你怎么能说这番大不敬的话来?”
“我跟皇上年纪相仿,所以懂得皇上在想什么。我没有小看皇上的意思,只是忽然想到一点,不知道可否对阿玛说——”
“直说无妨。”
“咱们瓜尔佳氏一族,自祖宗爷费英东起,连出两位满清第一巴图鲁:图赖和鳌拜,谁不是英勇善战?阿玛你要是能够带领一众人马去皇宫救驾,岂非既能立功又能光宗耀祖?”
朴尔普被云辞的话一点醒,连声道:“有道理,有道理……”
便转身进了内屋,先一步做筹谋去了。
客厅之中,云辞打发走下人们之后,就只剩下自己和禹之鼎两人。
“云辞,不管你阿玛同意不同意,你都决定留在你身边,等到这段战火纷飞的日子过去了,我再回官舍去住。”
“官舍的情况,怎么样了?”
“可以说是比皇上的后宫还糟糕,住在里面的画师、工艺师、茶事、香师等人,都是只擅长绝活而一点不会功夫的,大家不敢各呆各的房间,都是聚在大堂度日。而且,大家不能正常坐班奉职,心里难免忐忑;大家又怕身怀才华会被贼寇所撸,精神上多有不安。”
禹之鼎强调:“我好不容易翻墙出来了,就是为了到你家来见你。”
“皇上真是无能!”云辞对玄烨不满,“难道你们这些御用的职人们就不需要保护了吗?他倒是下道圣旨,把御用职人们都迁移去安全的地方避免啊!”
“不能怪皇上,皇上自身难保,已经凡事周全、凡事尽力了。”禹之鼎对玄烨有所理解,“皇上是不可能兼顾到每一个人的。”
“我现在就是希望:阿玛能起一个带头作用,带领人马去护驾救驾,好引起其他八旗亲贵王爷们的响应,大家联合一致,共御外敌。”
“云辞你虽然是女子,但是关键时刻却能想出最优解,真是能力和判断力都远在男子之上。”
“这一招,皇上怕不是没想到,而是没有底气去下旨。我看得出来,皇上嘴上多次说要改制、削弱八旗亲贵的势力,但是心里仍旧害怕和顾忌。”
“有朴尔普大人身先士卒勤王,后续战事一定能够豁然开朗。”禹之鼎拉起云辞的手,“咱俩虽不在前线,但是心力尽到,就是为国为民。”
*
云禹两人,坐在府中花园的小亭台内,唯见树梢雪随着天上雪飘落。
气候见冷,北风扫经发丝和衣襟而过,唯有两颗相近的心余热永存。
有丫鬟送来了茶饮和点心,云辞却让拿走,道:
“禹画师此时此刻哪里需要这些?他是近来未执笔作画,怕手感生疏了。你去取笔墨纸砚来,再把小香炉也一并拿来,才叫做做对了事”
那丫鬟便听了格格的吩咐,重新做事去了。
等到那丫鬟去了格格说要的东西过来,却不见了禹画师。
她一边铺陈画纸,一边摆放墨砚和染料盒子,问:“格格,不知道禹画师现在身在何处?”
云辞道:“我怕他冷着,叫他随着家仆到里屋去换保暖的袍子了。”
“还是格格想的周到,不然禹画师空手而来,也是不顾着自己又失了规矩。”
“我喜欢像他那样的坦率纯粹之人。”
说罢,云辞起身,扶着亭柱看向远方。
——与我相关的三个男子。
——纳兰公子可称:万全周到、未雨绸缪、前预后果;索二公子可称:爽朗豪快、肯动心思、不好不坏。唯独是禹之鼎,不拘一格,不变自我,不移本性,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一个“真”字。
见禹之鼎的身影走近。
云辞笑着迎上前去,在他身边道:“咱们画枝头雪,你寻意境,我做陪伴。”
*
明府。
袖云听见渐近的、熟悉的脚步声,双眸立刻湿润了。
她放下手中的红叶,开门迎了出去。
她哽咽着:“公子,您可算回来了。”
容若温和道:“嗯,我很好。”
复掏出手帕,轻拭了拭她的眼角,“妆花了之后要补,所以眼泪珍贵,我都看着接着。”
“普天之下,最危险的地方就是皇宫。”袖云随容若走向书桌,陪伴在容若身旁,“皇宫之中,最容易遭到刺杀的就是皇上,而公子独自陪在皇上近侧,这些日子以来,袖云几乎不敢合眼睡下。”
“险境之中也有好事发生,惠儿诞下了皇长子。”容若悦色道,“皇上给大阿哥取了名字,叫做:胤禔。‘禔‘是安宁安康的意思,一个很契合当下皇上的休战心愿的命名。”
“恭喜惠嫔娘娘。”袖云转悲为喜,“后妃诞下子嗣,就是立功。”
“额娘留在惠儿身边照顾着,大概要一个月后再回家。”
“是,夫人不在府上时,老爷的生活起居都交由得力的丫鬟照料着,一切正常顺遂。”
“袖云,我好久未呆在家中,觉得房间的一切都格外亲切温馨。特别是你重新布置过的画桌,我亦是认为每一样东西都摆放的好。”
“公子的书斋四季都要换摆设,袖云只求合公子心意。”
“你做的很好,我没有要挑的。接下来我就每日坐在这里读读书、弄弄笔墨,等待宫中的战况转机和捷报。”
“是。公子的心境始终明澈,重当下、亦有所期。”
容若拿了瓶中的一枝腊梅来压在稿纸上,随后题词道:
《玉银簪·腊梅小感》
梅与谁期?最好莫相负。恨有芳华在,恐作去年花,香影错、自沉浮。
小阁莫窥,憔悴容颜,总被欢情换却。今回南轩,盈手巧设,湛湛玲珑意。天涯战事不休,唯冰清、一一向物华,最相惜。
【注1】南轩:指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