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吹雪纷纷落。
成文瑞来找明文。他戴顶狗皮帽站在门洞里,脸冻得通红,不停地搓手跺脚。他告诉明文,他刚去过盛记,给雪晴姐送去了新做的醋溜膏,新发的绿豆芽,还有酸梅粉和五香长生果。他说,雪晴姐让问,你甚时候过去?明文说,此刻正要过去。刚说完这话,翠儿就追了出来:
“大少爷,明孝少爷来电话,说有要紧事哩。”
明文急忙转身回到客厅,从母亲手里接过话筒,“喂”了声,就听见明孝带着哭声说:
“哥,你赶紧给岐贤哥打电话。瑶琴被军警抓走了。”
“瑶琴?瑶琴是谁?”
“瑶琴是我同学,被军警抓走了,就在刚才。”
“兄弟别急,慢点说。到底咋回事?”
“瑶琴。刚才,”明孝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学生们在省政府门口游行示威,党部义勇队开了枪,打死一个,打伤好几个,抓了十来个。瑶琴。我同学。我不让她去,她偏要去,还跑在队伍最前头,结果……”
明文错愕不已。事变之后,东北义军奋勇抗战,华北傅作义等五十多名将领联名通电、呼吁各方团结一致,同舟共济,连在国军包围圈中的苏维埃政权也要求停止内战、枪口对外,全国各地同仇敌忾,救亡呼声风起云涌,孰料省党部置国难不顾,竟然将枪口对准手无寸铁的学生!
“哥你快打电话,让把她放出来吧。”
“岐贤就在省政府,何必舍近求远呢?”
明孝心里只有瑶琴,那个他心爱的女子。他要想尽一切办法帮她脱离困境。瑶琴父亲也在四处托关系,可他更希望最终帮到她的是自己。他近乎哀求地说:
“哥,我也想去求他,可我跟他没交情。你是他姐夫,说话肯定管用。哥,求你了!瑶琴不只是我的同学,也是明义的朋友呀。”
弟弟这样求乞,明文如何忍心拒绝。他立即给岐贤打了电话。等了不一会儿,岐贤回过电话来,说,哥你别着急,琴瑶只是留置,并非拘捕,已经跟省党部说好,只需做个笔录,然后就可以放人了。岐贤说:
“说实在点,我不该插手这事。谁叫咱是亲戚!姐夫托付的事,弟弟打破脑袋也得办。不过,还请哥转告明孝,游行集会这种事,以后躲躲远远地,不要稀里糊涂把自己卖了,还乐颠颠地替人数钱。”
明文挂了这通电话,随即给明孝打了过去。听说关系已经疏通,明孝再三感谢。明文将岐清的话原封原转给明孝,明孝连连称是。作为回报,明孝提醒明文,和明义同去天津的那人叫车健,曾在绵上县走动,极有可能是个共党分子。明义跟他混在一起,保不准已是他同伙了。
“车健不是赵先生的朋友吗?”
“哥,赵先生的朋友也有许多说不清哩。唐明是他的朋友,截粮的狗不理张振汉,军营暴动的齐步,加上这个车健,哪个是能说清楚的?”
明孝这样说,明文颇不以为然。挂了电话,明文出来还往盛记去。听说明文要来,芸香照雪晴的意思,已就做了碗羊杂,暖了俩旋饼,挟了块腐乳,等着明文吃。明文进来,一边坐炕上暖和,一边泡上旋饼吃羊杂。
“你猜我在街上碰到谁了?”雪晴问。
“碰到谁了?这么稀奇。”明文问。
“耿景田。”
“耿景田是谁?”明文想不起到底是哪个。
“耿景田么,就是开过鞋帽铺的,俺们那个邻居。”
明文眼前浮现出脸上斜拉条伤疤的那家伙。
“他怎么了?”
雪晴说:“他向行人发送山神爷画像。我看见他,就上前打了个招呼。问他近来做什么?他说在太岳山上看庙,他还提到了常柱儿。”
“真的?他说什么了?”
“他说,前些天,吕梁山里的人去太岳山找仝豹,结果找到耿景田。那人听说耿景田在县城开过铺面,就说有个常柱儿也在吕梁山,问他认得不认得。”
“他还说什么了?”
雪晴边想边说:“他说常柱儿成天念叨咱家。我问他,常柱儿在山里做甚?他说是参加了什么部队,最近要到河西那边去。常柱儿托那人给明月堡的什么人捎信。哥你说,常柱儿会给谁捎信呢?”
这信不是捎给文淑,还会是谁呢?明文逗了阵孩子,来到药房。那纯仁正在验看买回的中草药,逐个看成色、闻气味、尝药性,然后分别装填到药柜上的小抽屉。想起叔叔家种的那些,明文问那纯仁:
“山上的药材,有用得上的吗?”
那纯仁从眼镜上方瞅着明文,说:“以花、以茎入药的,还算勉强;以果实入药的,今年天旱,没多少收成;以根入药的,年限长不到,药效也达不到,急着挖出来,中看不中用。咱铺里规矩,想让用也通不过哩。”
明文笑着说:“你是不知道,我叔那人,恨不得种出千年人参来。”
那纯仁说:“我咋不知道!要说算盘子,你那叔叔比东家打得都精到,牛管家更差得远哩。唉!可惜本事累了人,如今得个半身不遂,咱满柜的药,也没能医好他的。”
“西洋医生也看不好?”
“哼!西洋人看病,哪还叫看病?”
“怎不叫看病?西洋药见效快。”
“光快顶啥用?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治标不治本,治病不除根。”
明文笑着:“杀鸡杀屁眼,各有各的杀法。你别看不起人家,小心人家夺走你的饭碗。”
那纯仁说:“反正我看不惯他们那一套。”
“那先生又看不惯谁了?”他们正说着,牛四提着两只野兔从外面进来。野兔被他抓着耳朵,金钟倒挂,愤怒的圆眼睛布满血丝,四脚乱蹬乱踢。
“看不惯你!”那纯仁盯着野兔说。
“有啥看不惯的!俺这六十年的老眉眼,越看越有滋味,哪像你一张草纸脸,越看揪心。”
“是说西洋大夫看病。”明文解释道。
“西洋大夫好啊,”牛四见屋角有个筐子,把野兔放进筐里,盖子盖住,上面又压了个药钵,摘下皮帽挂在衣钩上,抹一把脸上的雪水说:“打针比吃药管用。前些时,教会来了个西洋游医,看病的都要踏破门槛了。”
“新盖的茅厕三天香。”那纯仁气哼哼地反击道。
牛管家反驳道:“可不是你说的。明清上次发高烧,烧得直说胡话,吃了三副草药也不见效。后来试着去打了一针,当天就降了烧。贵是贵了些,到底还是管用。”
“不是先吃了草药,打十针也不管用。”
明文见他二人互不相让,就问牛四:
“牛叔,你这是哪里套的兔子?”
牛四说:“是明玉套下的,捎来孝敬东家。”
堂弟斛明玉在窑上干活,每月有了固定薪金,日子过得好了起来。日子既过得好了,穷发急的毛病也没了,跟穆修家的隔阂也就消了。明文非常高兴,请牛四代为致谢。
牛四说:“咱们窑口开张以来,人用得最少,炭出得最多,又没有什么短了胳膊少了腿的。方圆左右谁不羡慕!都说咱家有窑神爷罩着哩。”
明文说:“一半由天命,一半在人为。固然管事的首功,把头的功劳也不可没,还有看炭先生,都该重奖。”
那纯仁填完药格子,将剩下草药一包一包捆扎好,然后坐下来记台账。他每记一笔,就请牛四拿走一包,举到柜顶。差不多都记完了,那纯仁情绪突然低落下来,将笔往桌上一撂,没头没脑地说了句:
“老了,就是老了,不中用了。”
明文听着莫名其妙。牛管家向明文使个眼色,掉头先出去了。明文也跟着出来,问那纯仁是啥意思?牛管家神秘地笑笑,低声说道:
“这得怪老东家。会哭的孩有奶吃。老东家为安抚要辞职的,答应涨薪水,那些不吭不哈、只晓得干活的,却被晾在一边,他们能不吃醋吗?你偏偏又说要请客,又说要重奖,换作是我,也一样不高兴哩。”
明文恍然大悟,忙说:“父亲是情急之下考虑不周,我是兴奋之余管不住嘴。那先生做事用心,人又实诚,咱药铺离不开他这样的行家。你去宽慰宽慰他,别让他多心。这次涨薪金,少不了他的份。”
牛管家说:“这就对了。”
明文又说:“这次普涨薪水,涨多少、如何涨,要跟近三月的流水挂起钩来。若是搞成大锅饭,勤谨有为的吃了亏,投机发懒的逮了便宜,照样有人心里不平衡。”
“少东家这办法好!”牛四竖大拇指赞道。
牛四想了想,接着又说:“涨薪这种事,没人不待见,不过还要稳当些。咱们量力而行,往后每年涨一次,一次不要涨太多,否则一旦涨起来,就没法减下去了。不妨先合计合计,等老东家回来,再一起定盘子。”
明文点头道:“就按你说的办。”
回到屋里,雪晴拾起刚才的话题,又问耿景田是怎样的人,为啥好端端的鞋帽铺不开,却跑到山里守什么庙。明文却惦记捎到明月堡的那封信。那信如果送到文淑手里,她高兴也罢,伤心也罢,毕竟是他们两人的事。可是,万一落到叔叔手里,想也不要想,那里又要乱成一锅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