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羽兄弟和子侄们走在去祖茔的路上。
祖茔在村西北塬上,背靠绵山,沟底有泉水环绕而过,九级等高的梯田拱护,绝好的风水宝地。此时,清纯山风拂面,野鸟鸣啾此伏彼起,山花香气和快要成熟的玉米清香阵阵袭来,让人走着走着,渐渐要卸下心中块垒。
身后马蹄声急,众人赶忙闪到路旁。
“斛东家——”
说时迟那时快,已到跟前。只见骑马的一抖缰绳,那马长嘶一声,直立起来。来者是县里的刘三桂。
“抱歉,就,就不下马了,郭知事让通、通知你一声,赶快回、回去。”
“他有什么事?”穆羽问。
“就是叫赶、赶快回去。”说完调转马头,双腿一夹,飞也似的去了。
这年三月,山西王阎锡山联合冯玉祥、李宗仁等组成联军,发表讨蒋通电,双方近百万大军激烈鏖战。大战前期,联军长驱直入,攻城掠地,蒋军丢盔弃甲,节节败退。阎、冯以为胜券在握,遂在北平成立国民政府,与南京政府分庭抗礼,孰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一向作壁上观的东北虎张学良突然发表拥蒋通电,挥师入关,战场形势顿时逆转,联军兵败如山倒,纷纷后撤。晋军退到黄河之北,而西北军残部被断了后路,也随之入晋。
大战之初,省财政厅“卯粮寅收”,已将“下忙”田赋纳入“上忙”,一并征收了。如今,客军潮水般涌入,粮饷俱由驻地政府强行摊派,百姓苦不堪言,士绅商贾怨声载道。一个晋军团起了军饷刚走,又来一个客军团。喊出的劳军款翻了跟头,把郭知事弄得焦头烂额。
穆修见哥哥瞅着马蹄激起的滚滚尘土发呆,从腰间抽出烟袋,装了锅烟丝,掏出洋火点上,吧嗒抽了口。
“要不,哥你先回?”
“那怎么成!”
……
穆羽进城回到府里,打发明文去见郭承琪。
果然是摊派劳军!明文说了些难为情的话,郭知事心里窝着火,反倒数说起女婿来:
“我在这里当个鸟知事,别人都羡慕,殊不知这活哪是人干的!干好了屁功劳没有,一旦出了岔子,官帽不要紧,命都怕保不住。是,大家各有各的难处,别人不理解也还罢了,自家人还能不理解?事先分摊数目时,已经给你家减掉不少,没法再减啦。开会时,当着大家面,我总不能过分偏袒吧?这世上,除了割肉疼,就是出钱难。自家人都不肯出头,让我指望谁去!回去告诉你父亲,这事还得顾全大局,须得帮我应付过这场面。否则,那些兵痞们急了,进城来乱抢乱砸,谁家能躲得过!”
正在这时,刘三桂进来,说东乡几个财东求见。郭承琪头也不回,恨恨地道:“这些一毛不拔的铁公鸡,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彭团长要来催命,他们自己磕头去!”
这话简直就是说给明文听的。明文听得浑身不自在,只好乘机告退。好没意思地回到府里,刚要进门,迎面碰到三弟明义。明义见哥哥忧心忡忡的样子,又听他说刚从县衙回来,打听是何事缘由。
“要起钱。”明文说。
“又起啥钱?”明义心里好奇。
“劳军。”
“不是刚劳过一回吗?”
“上回是晋军,这回是客军。中原前线败退下来的西北军,如今赖在城外不走了!上千人吃喝用度,都得县里筹措,真是叫人心烦。”
明义十七岁,个子比哥哥高出半个头,身材挺拔,英俊帅气。县立中学刚毕业他,受到更多新学的濡染,是个嫉恶如仇、说话做事干脆利索的性子:
“都是之前立下的软门桩,这还没完没了。咱们硬气些,偏不理他,看他能咋地!”
明文心中没好气道:“你懂甚!历来这种事,何曾少过咱家?咱平时也用得着县里,如今赶上摊派,只求能少出些钱应付过去,哪能抗命不遵。”
明义抢白道:“抗命就抗命,有甚了不起!只怕是岳父大人之命,当女婿的不敢不从罢。”
明文气急败坏,冲明义挥舞拳头:“再瞎说!”
一片桐叶落在明义肩上。明义拈来,愤愤地撕扯成两半,将一半扔向墙根,又撕扯另一半,一半一半地撕。有钱布施,也还算好的。你去看那些穷家寒舍的,那才叫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呢。明文接着要说什么,见管家牛四捧着一摞账本过来,迎上前去问:
“牛叔,忙活啥?”
牛四说,盛记账面上有许多蹊跷,总要理弄清楚才是。他劝明文向岳父求个情,将盛记这案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罢,不然,暂且损失事小,失落了主顾事大呀!
明文问:“账面有甚出入?”
明义抢着说道:“那些钱来得糊涂,怎敢明白记在账上!怕是让人暗地里分了罢。”
明文呵斥弟弟:“烂嘴,我钉住你这棺材盒子!”
明义见哥哥真的生气了,不敢再使强,嘟囔道:“嫌话难听,有本事找你丈人去!把查封的药铺重新开了,把劳军的钱款免了,我才服你!”
“又劳军?”牛四问明文。
明文叹气道:“横竖没了这产业,倒也省心!”不再搭理弟弟,跟着牛四去上房。
……
区区五千大洋,不至于伤筋动骨。既然人家不答应减免,只好认了。钱当然是用来花的。若是办公学、兴水利、扶贫济困也还罢了,大把的钱花在筹饷劳军这种事上,总叫人有明珠暗投之恨。
然而,穆羽更清透不与官争、不与兵争的道理。之所以在乱世之中,斛氏家族能够保持兴盛不衰,除秉承以义取利、诚信不欺之祖训外,亦有赖与官家始终保持着和气与输通。况且,现在又多了亲家这层关系,更兼明武事发,亲家郭承琪出力不少,少不得要还人家这个面子。
“既是要缴,迟不如早。”
“东家,那钱……”牛四看着东家。
“就先从总账里支了吧,之后再向各店铺分摊。”
明文陪着聊了会儿,告退。牛四这才把查账情况一五一十地向穆羽禀报。账上全是正常往来,胡守圆的蝇头小楷工整清楚,厘厘分分,半点不差,看不出破绽。
“胡守圆现在哪里?”
“在盛记关着。照东家吩咐,给他家里安抚了些钱。”
“贩烟土的事弄清了吗?”
“胡守圆交代说,获利记存在平陶县昌晋源钱庄,都是明武一手操办的。”
穆羽忿然道:“竖子可恨!”
牛四凑近东家,低声说道:“东家若要追回此钱,我却有个办法。”
穆羽不问是何妙法,只问此事还有谁知道?胡守圆回答说:“胡守圆、你和我之外,再无他人。”
穆羽正色道:“此事我自有安排。胡守圆那儿你去办,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牛四微笑道:“他那儿倒可放心。”
穆羽眉头一耸:“何以见得?”
牛管家说:“明武贩烟土,他必然得了不少好处。深追下去,似他奸猾老到,岂不知其中利害?”
“话虽如此,却不可大意。”
商场的猫腻瞒不住斛穆羽。贩卖烟土的进出项,肯定有本暗账。穆羽打算亲自去见胡守圆,将那账本追回。然而还没等他前往盛记,情况却有了新变化。
东乡有个王财主吝啬得要命,视掏钱如割肉,带头抗拒劳军,终于惹来杀身之祸。子夜时分,一股劫匪摸进大院,将他劫走了。搁下话,要他家速送一千块大洋到指定地点,否则就撕票。两房老婆只惯会争风吃醋,大事临头,谁也不肯交钱,结果争来吵去误了期限。可怜王财主身首两端,死尸被扔在了村口。此时就有高人指点,说这是驻军假扮劫匪,就是冲着劳军款来的。这事唬坏了城乡大户人家,他们赶紧把摊派的钱上缴,还纷纷跑到县府,恳求郭知事体恤一方百姓,力保地方平安。
紧接着,就在次日,半夜三更,几名警察擂开盛记大门,直奔胡守圆房间,将他从被窝里拖出,绑个结实,拖着就走。守夜长工跑去告诉牛总管,牛总管赶紧跑到府里,报告穆羽。穆羽一夜未睡稳,次日早上,草草处理完手头事,就去县衙门,找他的亲家郭承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