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久淮如今再看她时,眼神中没了前些日子的冷意。那日刺客之事打破了二人之间的隔阂。
听出他话音中的关切之意,姜念遥心中涌上一股暖流,缓缓点头:“好。”
再回头时,少年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庭院门口。
她确信自己此前并没有见过那个少年,或许刚才的熟悉感只是错觉,姜念遥将此事搁置。
因着这事,今日的春日宴很快结束,众人虽说还没来得及看完戏台上的那出《牡丹亭》,也没来得及去安国公府的园子里欣赏安国公这些年费心培育的花,但收获了津津乐道的趣闻,众人都在心中暗暗庆幸自己赴约来了这次赏花宴。
这几个月,京城中没有比这更有趣的事。不出一日,“白鬼”被捕的事定会传遍整个京城,至于他口中想找的鲤鱼娘子,京中好事者不少,恐怕他们哪怕挖地三尺也会找到此人。
这才刚走出安国公府的大门,就已经有人遣手下去寻京城中是否有女郎名叫“鲤鱼”。
待送走宾客后,姜欣媛被黑着脸的父亲叫去谈话。
姜念遥并未急着离开。谢久淮被阿兄强带着去园中看花,她独自出了这院子,去往书房。因知晓父亲定会对妹妹发怒,她特意留下来给妹妹求情。
姜念遥才走到书房门口,就听到有瓷器摔到地上碎裂的声音。
仆婢们守在门外,谁都不敢进去。
“大娘子,”见姜念遥来,冬芍赶紧上前硬着头皮提醒道,“二娘子说谁都不必去替她求情,免得被迁怒。”
原来姜欣媛这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遭。
“我若进去,父亲还会收敛怒气,不至于当着我的面罚妹妹。”姜念遥平静地走到门前,敲了敲门。
“谁?”里面传来安国公蕴含怒气的声音。
“父亲,是我。”姜念遥推开门,走进书房,又掩上屋门,安静地走到姜欣媛身边。
书房中,安国公坐在椅子上,面含怒色,姜欣媛站在对面不远处,身旁地上还有碎裂的茶盏,茶水溅湿了她的衣摆。
见姜念遥过来,安国公并不意外,冲她低声道一句:“你若是想来替你妹妹求情,不必再说,直接走吧!”
看来这次父亲是真的动了怒气。
他在京中向来以“闲适”闻名,不会广交好友,每日除了喝茶就是养花,绝不曾想有一天安国公府会成为京城之人口中闲谈的中心。
“父亲,事情是我做的,你为什么要这么跟姐姐说话!”一听父亲想要迁怒姐姐,姜欣媛也生了气,顶撞一句,“我之所以如此做,还不是因为父亲不分青红皂白就将三妹妹赶去陈姨娘的院子住着,丝毫不关心真相。”
“你这话未免太不像话了!”安国公一拍桌子,“姜欣媛,你若是真想抓住那白鬼,何必在今日宴会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做。你不就是要打你父亲我的脸么!”
姜欣媛撇开头:“父亲自以为懂我,可我没有这样想。”
二人剑拔弩张,谁也不肯低头。
姜念遥叹了叹气,终于开口:“父亲,若不是妹妹今日在宴会上逼得那人现身,任由那人在院子里安顿下来,那院子又没人进去无法发现此人。若等到京兆府查出这江湖大盗住在安国公府,我们安国公府又该如何解释?是说这贼人偷了东西,还是没偷呢?”
若是说这贼人没偷东西,这些日子安国公遣人搬出那院子,甚至特意在院门加了三把锁生怕有人进去,这一举动实在将国公府和那江洋大盗绑在了一起,无法洗清嫌疑。
哪怕因着安国公府的地位,京兆尹不会因此事纠缠国公府,但也会在当今圣上的心中埋下芥蒂。
可若是说这贼人待在安国公府是为着偷东西,那又该说他偷了何物?他住在国公府的院中数日,又是个男子,若重刑之下那人在狱中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后患无穷。
“今日妹妹逼得江湖大盗白鬼现身,虽说那人是在安国公府出现,但人们只会以为他像从前在其他府中一样只是路过此处,且妹妹今日早晨给他下了软骨散,众人不会疑心他与国公府的关系,还要赞叹一句妹妹有才谋。又因着那江湖大盗说要寻找鲤鱼娘子,此后京中虽会议论此事,但重点不在国公府,而在那鲤鱼到底是何人。”
这话确实在理,安国公府看她一眼,压下心中怒气。
“只是——”姜念遥话音一转,凝眸盯着父亲,目光竟比平时多了几分压迫感,“我来这里并非要替妹妹求情,而是有话想问父亲。”
“什么话要问?”因着刚刚她的劝说,安国公心绪逐渐平静下来,看向她,“你说便是。”
“盼溪妹妹养的狸奴是被身旁的婢女月季毒害,而盼溪妹妹那夜看到的鬼影其实是一个盗贼。两件事都不难查,可父亲为何怕成这样?”她说着这话,神色不似往常温婉,反而有了凌厉之意,她压低声音,“不许家中养猫,又下令锁了那院子,不许任何人进入,父亲是怕鬼?还是说从前发生过相似的事,父亲做了亏心事,以为是故人寻来?”
此话一出,安国公立刻脸色煞白,连姜欣媛都被姐姐的话惊到。
安国公震惊地看向她,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话:“你说什么?”
姜念遥平静地重复她刚才的话:“父亲之前遇到过这种事?你以为害了那狸奴的是谁?你以为盼溪妹妹见到的鬼是谁?”
她说这话时,一步步往前走,离安国公越来越近。
虽然姜念遥神色平静,但说出口的话一句比一句大胆,已经让面前之人心惊胆战。
安国公色厉内荏大喊一声:“姜念遥,你这是对父亲的态度?”
姜念遥终于止住步子,一声轻叹,她并未理会父亲的愤怒,而是平静地向他继续说道:“父亲当然也可以推说是你近日太过繁忙,没有心思处理家中的事。但父亲应该知晓,在这世间越想要隐瞒的事情,就越容易被人发现。这不仅关乎我们对你的态度,更关乎着定远侯府对我们的态度。”
最后一句话意有所指,她成功让安国公误解了这话。
安国公心中一颤:“世子知道了三年前的事?”
姜念遥低垂眼眸,不再看向父亲,她的声音柔和下来:“他有所怀疑,正在遣人查此事。”
安国公长叹一声,脸色灰败地靠在椅背上,像是失了浑身的力气。
半响后,他的眼珠终于又看向自己的两个女儿。
“三年前,念遥不在家的时候,”他含含糊糊地说完这话,闭了闭眼,继续道,“我找府卫守着京郊那处院子,其他人都以为你在那里养病,除了欣媛、知远、你们母亲,并未有其他人知晓真相,医师荀达或许能猜到实情,但他家眷都在京中,且此人与我们国公府联系颇深,他也不敢多说什么。但那年清明的前一日,我在那处院子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最后一句话如平地惊雷。
姜念遥面色平静,手却揪住了衣服,她声音有些颤抖:“什么尸体?”
安国公看了她一眼:“一个女子的尸体,我发现的时候,那女子已经死去数日。”
“你为何会去那处院子?”
“有仆婢在相邻的院子里闻到臭味,但没有我的吩咐,没人敢进那处院子。此事我最庆幸的一点,就是当日我亲自去查看了那处院子。”
“那日还有谁随同一起进去?”
“只有我一人。”
”那女子身穿——”
“身穿荷茎绿衣裙。”安国公接上她的话。
姜念遥瞬间脱力,一旁的姜欣媛赶紧扶住她。
“姐姐,姐姐,没事的。”
低声安慰过姐姐,姜欣媛又急切地询问父亲:“为何那里会有女子的尸体?”
“没人知道。”安国公缓缓说道,“我将此事隐瞒下来,找了可信之人安葬了那具尸体。”
姜欣媛听了这个回答,并不满意,颇为大胆地继续问:“可你未做亏心事,为何这些日子如此害怕?”
安国公冷眼盯着自己的女儿:“你以为你的父亲是在战场征战的将士吗?你以为我这种在京中长大养尊处优每日喝茶赏花的人看见无名尸体可以保持镇定不会害怕?”
这话着实有理,姜欣媛无法反驳,只能点头。
“我也查不出那具尸体是谁。京中每年有那么多失踪不见的人,更何况那女子的脸早已被人划烂,”说到这里,安国公的面前仿佛又出现那具尸体的模样,他打了个寒颤,“鬼知道那处院子发生了何事。”
“所以前几日你那么害怕,你以为那只狸奴之死以及盼溪夜里见到鬼,都是那个女郎的魂魄来诉冤?”姜欣媛问道。
安国公默认了她的说法。
书房陷入沉默。
“我还想,她或许在早先就误闯进那院子,”半响后,国公府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是不是因着我下令让府卫守住那处院子,她被关在那里无法逃出去,直至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