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姜念遥吃惊地看向梅不危。
梅不危颔首,眼眸含笑。
就在两人目光碰触的刹那,北地呼啸的寒风席卷着她们曾经的交谈在姜念遥的脑海中响起,她想起了曾在那年冬日发生的事。
“想不到竟还有人混在死尸堆逃出北狄军营,瞧这满身的伤,倒是对自己狠得下心。”这道清冷的声音如同北地冬日的冰霜,一寸寸冻结对方的心。
“别拦着我,我要离开这里……”
“你身中剧毒,已坚持不了多长时间,留在这里,我能帮你解毒,或许你这条命还能保住。”
“求你……我要去逐鹿崖,那里有一个人因我身受重伤,我要去救他。”
“急什么,若是耽误了你身上的毒,你会毒发身亡。”
“快没时间了……我必须去那里……”
哪怕三年过去,姜念遥仍能清晰地想起那夜大雪中刺骨的寒冷,她最终还是到了逐鹿崖,可她找了一天一夜,怎么都找不到坠崖的江不回。
那时的绝望,她此生都无法忘记。
姜念遥记忆回笼,定定看着面前的这位女郎:“原来那个戴着獠牙面具的神医,便是你。”
梅不危淡淡一笑:“后来我去了谢家军营,听到发现谢久淮的人说,谢世子不知为何坠下逐鹿崖,身受重伤,我便知你要寻的人是他。谢湛只当我是善心大发,却不知我当日选择救下谢久淮,是因着你。”
没想到事实竟是如此,姜念遥一时百感交集:“你救了谢久淮,也救了我。此恩无以为报。”
梅不危轻轻摇头:“我救人,向来不图回报。姜娘子也不必担心我会将当年的事告知旁人,在我心中,当年只不过是一个无名的獠牙医师,救了一个北狄营中的将死之人而已。”
“只不过,”她话音一转,看向姜念遥的目光中闪着柔和笑意,“知道你当年所中的毒已不再体内,我心中也得了分安慰。”
原来梅医师为她把脉的用意在于此。
姜念遥也很感慨:“当年,是你给我的那两粒药丸救了我的命。”
属于北地的寒风远去,姜念遥心中升起妥帖暖意。
只是她还有一事不解:“那时我扮成了北狄营中小厮的模样,脸上也戴了伪装,梅医师今日如何认出我?”
梅不危目光中笑意未消:“你虽有伪装,可我并非以面目识人,而是以脉象识人。”
竟是如此。
姜念遥没想到医师还有这种本领,一时间佩服地笑了出来。
可想起当年的事,她心头又拢上一层淡淡的哀愁:“梅医师既知道当年的事,那应该还记得我那时说过,谢久淮是被我所伤。”
她看向梅不危,当年的事像是沉重的石块,在她心中压了她三年之久。自与谢久淮重逢后,姜念遥心中万分纠结,无人可问,如今终于有了能诉说的人。
“梅医师以为,我是去向他坦白一切,还是隐瞒一切?”
梅不危并未急着回答这问题,而是问她:“你如何想?”
“若是坦白,我怕谢久淮的身体承受不住那般痛苦,他本就昏迷过一次。更何况谢久淮定不会原谅我,我存着私心,想要隐瞒。可若是隐瞒,我怕他终有一天会想起,到那时他只怕会更加恨我。”
姜念遥终于将自己内心的话说出口,待话说完,心中又是一声叹息。
没想到梅不危却简简单单六个字答了她的问题:“那便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姜念遥有些不解。
梅不危缓缓解答:“你愿意用性命保护的人还活着,如今还在你的身边,旁的事,何足为惧。”
姜念遥听了这话,竟红了眼眶:“我明白梅医师的意思。只是顺其自然,并不是一件易事。摆在我面前的似乎有很多条路,可我心中清楚,无论是选择哪条路,其实都会发生憾事。我常常想,若是能回到过去就好了,我宁愿再也遇不到谢久淮,也不愿我们二人再经历一遍那些事。”
姜念遥的这番话像是剖开了自己的心,听了这番话,梅不危的目光仿佛回到了过去。她低垂眼眸,将神情中的落寞遮掩过去。
“人生诸多不顺意,我到了如今,也只盼着能重回过去,可人生无法回头,只能熬下去。”
听了这个回答,姜念遥说不出话,怔怔地望着梅不危。
“如何熬?”她轻轻问。
“用数不清的岁月去熬。熬不过来,那便是煎熬的日子还不够多。终有一日,人能熬过来,把路走完,回头一看,曾经盘旋在心中萦绕不去的事,或许算不上难事。”
姜念遥忍住眼中的泪:“那梅医师,熬过来了吗?”
梅不危惨淡一笑,这抹笑容中不知含了多少泪水。
“我也还在路上。”
她看向左手边紧闭的那扇窗。
那扇窗户遮住了街对面自真医馆,遮住了藏身于那里的师弟,也遮住了她的前路。
“但我就要走到头了。”她轻轻说。
说完这话,两人一时间都安静下来。
她们在此处已经待了快半个时辰,怕去了外面的谢久淮疑心,梅不危特意给姜念遥开了调理身体的方子。
“平日里少吃生冷的东西,每日服一剂,分两次服用,一直服用三个月。”
她细细叮嘱姜念遥该注意的事,如同叮嘱一个寻常的病人。
姜念遥接过药方,眼眶有些发热。
她看着梅不危:“既然找到了师弟,梅医师会留在京城吗?”
梅不危缓缓摇头。
姜念遥又低声问:“那以后,我们还能见到面吗?”
梅不危犹豫片刻,只能说一句:“之后的路,并不在你我手中。”
姜念遥捏着那张方子离开三楼的雅间,瞧着有些失魂落魄。
谢久淮买了奶酪樱桃,一直在一楼的大堂中等待,周围没有旁的什么人。来惜归楼这里的宾客大多会去二楼和三楼的雅间,一楼的人并不多。
“怎么了?”见姜念遥脸色不好,他起身迎过去。
姜念遥愣了下,待与谢久淮一起到了马车中,这才将手中的药方递给他看:“医师给我开了调理身体的方子,我要吃三个月的药。”
谢久淮见她皱眉,以为她是怕药苦,安慰她:“家中有备的蜜饯,比寻常买到的蜜饯还要甜上许多。若是服完药吃下一颗蜜饯,或许会好受许多。”
姜念遥被这话吸引了注意:“是给清韵准备的蜜饯吗?”
“自然,不然她不肯好好服药。”谢久淮一笑,“若是你吃,她肯定乐意。”
姜念遥听了这话,淡淡一笑,但笑意并不及眼底。
谢久淮察觉到她神色中的失落,低声问:“你并非是因怕药苦才如此愁眉苦脸?”
姜念遥轻轻叹气:“梅医师此次来京中找到了师弟后,以后还不知会去哪里。我只是感叹,今后不知还能不能与她见面。”
听了这话,谢久淮目光中闪过一丝深意:“若是事情顺利解决,我想梅不危会回北地。”
“回北地?”姜念遥不解这话,不由得望向他。
谢久淮开口解释:“若不是此次得知了师弟的下落,梅不危还不打算离开北地,她在那里要有要做的事。”
姜念遥又是一声叹息:“可惜我回不了北地。”
这话才说完,她忽然意识到,最想去北地却去不了的人是正坐在她身旁的谢久淮。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可谢久淮神色中并不见戾气和疏离,而是温和地对她笑了笑。
姜念遥心中一动,有些害羞地避开他的目光。
“世子,”她轻声问,“北地是不是很好?”
“我在北地长大,自然觉得那里好。”谢久淮此时低下来的声音泄露了他心中的怀念,“那里冬日严寒夏日酷暑,除了冰山,便是绵延的风沙,若说生活如何,似乎还是京中住着舒服。”
他透过马车的窗子,看向外面。
“可在我心中,我终究是北地的人。”
姜念遥听了他的话,见他很平静,没有再提起北地便想迫切赶回去的模样,但仍旧关切地问一句:“世子如今想起北地,还会心绪不宁吗?”
谢久淮诧异地望她一眼。
他此时忽然明白过来:“原来你们在我面前不敢提起北地,是怕我像那次一样心疾发作昏迷过去。”
姜念遥轻轻地问:“世子那次昏迷,不是因为见到了北地的消息吗?”
她问这话时,不动声色地看他的反应。
谢久淮摇头,却没有开口解释。
他那日并非是因想起北地的事,而是因着在那本北地风物志中看到了夕月市镇的描写。
谢久淮很清楚地知道,他并未去过夕月市镇。
他完全不明白自己当时内心翻涌的情绪从何而来。
后来他将此书归还翰林院时,翻了翻描写夕月市镇的那一页,并未再发生像那日一样的事。
可他的心中还是空落落的。
那种感觉就像是他忘了什么事,或是忘了什么人。
谢久淮问过常伴在他身边的侍卫,他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可没人能给他确切的答复。
当年他孤身一人离开军营,没有告诉任何人他要去哪里,因此没人知道他那段日子经历了什么,也没人知晓他有没有遇到重要的人。
待谢家军营中的人找到谢久淮时,他已倒在逐鹿崖下,身受重伤,身上唯一多出的东西,便是那支格桑花的簪子。
哪怕有朝一日他回到北地,他恐怕也无法得知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何事,也无法想起那支簪子到底属于谁。
一道柔和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姜念遥见谢久淮提起北地的事,神色如常,因此靠近他,鼓足勇气问他:“世子若是有一天能回北地,会带我一起吗?”
谢久淮眼神中闪过一丝讶异:“只要你不嫌路途遥远,北地太过荒凉。”
“我当然不嫌。”姜念遥急忙说,“我总盼着出远门,出远门多好玩啊。”
她这话说的孩子气,像是谢清韵才回说的话,谢久淮神色中带着笑意。
“好,若是有一天能回北地,我们一起去。”
“那我们说好了。”姜念遥轻轻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