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汉分隔,夷夏有防。
第二种方案,顺理成章地提出来了。
这个方案的核心是:胡本是胡,汉本是汉。
这种观点具有现实意义,但更趋向于消极应对。
在唐朝的政治中,已形成一种共识,正如当年郑元寿说服颉可汗利退兵时,说过一句经典的话,“汉与突厥,风俗各异。汉得突厥,既不得臣,突厥得汉,复何所用?”
可见完全的胡汉混杂,胡汉一家亲,事实上很难做到。
窦静,当朝大族窦氏的代表,就坚定持有这个观点。
窦氏一族,累世为北周隋唐的外戚,无数子弟和公主成婚,而最重要的是,无数代的窦氏优秀女性,都和皇帝以及皇室联姻,可以说是当世屈指可数的世家大族。
他们也是关陇集团最核心的成员之一。
窦静的份量,当然更代表了李唐上层社会的观点。
他更进一步表明说:“(突厥)同夫禽兽,……不可以刑法绳,不可以仁义教。”
最后,他提出自己的意见,“得之无益于治,失之无损于化。”
窦静举张让他们继续处于黄河之北,任其自生自灭,但不再立大可汗,分部落而治。
这是一种强调夷夏之防,放任自流,但为了避免养寇为大,需要分化平衡的观点。
李世民也没有采纳这个意见。
这是一种省事省心省力的方案,并不是他不想,而是力有所不足,看上去很美而已。
因为漠北变天了,现在的主人叫薛延陀。
他们虽然在大草原上还没有完全站稳脚,还需要唐朝的认可和扶持,但他们已是当之无愧,货真价实的漠北霸主。
在大是大非的原则上,他们有足够的力量维护自己的利益。
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
他们不会同意突厥人重返大草原,即使有唐朝的支持,即使面对要和唐朝开战的风险,他们也在所不惜。
事实是,突厥人也没有能力再返回大草原。
但他们虽然被放弃,却是一颗真正有效有利的棋子,亡国之族,命运本来就不可能由自己作主。
这可以从后来的事实得到验证。
在突厥归唐之后的九年,发生了震惊中外的结社率叛乱。
结社率是突利的兄弟,在长安为质,突利确实是李世民的好兄弟,也是最好的盟友。
在李世民和东突厥颉利可汗决战前,突利就已经率部归唐,这对颉利可汗无异于釜底抽薪。
一切尘埃落定后,作为回报,突利成为首批四个突厥州中的顺州都督。
李世民为了照顾突利的情绪,特地给他解释了为什么突利居功至伟,但没有立他为突厥可汗的原因。
“昔尔祖启民亡失兵马,一身投隋,隋家竖立,遂至强盛。……无岁不侵扰中国……我所以不立尔为可汗,正为启民前事故也。改变前法,欲中国久安,尔宗族永固,是以授尔都督。”
突利也一心体国,忠诚奉上,演绎了一段君臣相得始终的佳话。
但都督位置传至突利儿子一代时,就发生了变化。
在长安为质的突利弟弟结社率,因为自己的职位久不得调,心生怨望,准备干一票大的。
当李世民按惯例前往九成宫避暑打猎时,结社率奉突利的儿子为主,纠合了四十几个全副武装的部族首领,竟然准备对李世民实施斩首行动。
事起仓猝,猝不及防之下,他们差一点成功。
他们行动迅速,甚至已杀掉了几十个李世民贴身的卫士,纷飞的箭雨,在李世民的面前呼呼作响。
几支羽箭,甚至已落到李世民脚下。
生死一瞬之间。
虽然叛乱最终失败,参与的结社率等都被追斩,但李世民或者念及突利的香火情,特赦突利的儿子死刑,流放岭外。
印象深刻而有些后怕的李世民改变了观念,也让唐朝对安置突厥的方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李世民发出了感慨,“中国,根干也;四夷,枝叶也;割根干以奉枝叶,木安得滋荣!朕不用魏征言,几致狼狈。”
结社率事件导致李世民遣返突厥,准备让他们迁回黄河之北。
但此一时彼一时也,突厥人回不去了。
他们还没有北渡碛口,更不要说进入大草原,就遭到了薛延陀的强力反对和阻击。
即使在唐朝的调停和警告下,他们依然正面硬刚突厥和唐朝联军,甚至不惜和唐朝正面开战。
薛延陀夷男可汗,甚至一次出动了二十万兵马,每个战士配备四匹马,南渡沙碛,驱赶突厥。
唐朝没有能力,或者说也不愿意再大规模开战。
结果早已注定,薛延陀逼迫突厥再次南返河套地区。
大草原上,薛延陀已经正式取代突厥成为主人了。
突厥人远望漠北,昔日荣光,已是雨打风吹去。
江山如此多娇,各领风骚几十年而已。
已许当日,李世民早已预见,突厥人不可能在漠北重新生存,而唐朝也不可仅仅为了安置突厥而和薛延陀正面开战。
两国之间,任何时候,都是利益为先。
因而,让突厥人重归漠北,这第二种政策,虽然不劳扰中原大地,也不伤自己根本,但却出无法实行。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第三种方案。
那是温彦博提出来的,依照东汉和隋朝旧例,在河套地区让突厥人繁衍生息,这也是隋朝处置突厥降民的方案。
这也是一种基于现实的政策。
虽然隋朝后来养虎遗患,突厥复起,殷鉴不远,但那更多的是隋朝内部孱弱,才引外敌窥视。
打铁还需自身硬。
任何政策的制定,都必然是在合适的时间,将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地方。
河套地区就是这样一个合适的地方。
此地自隋朝就成为突厥人寓居的场所,当年启民可汗几乎是匹马归降隋朝,全靠杨坚的支持,他才得以收拾余散的族人,重新振兴突厥。
但刚开始时,他被安置在长城以内,也度过了一段苦逼的岁月。
都蓝可汗对他步步紧逼,让他不得安生,眼见他即使有隋朝的庇护,甚至专门为他修建了大利城,也将无立锥之地。
长孙晟以战略大家的眼光,将河套地区划为启民落脚之地。
他向杨坚上书说:“请徙五原,以(黄)河为固,于夏、胜二州之间,东西至河,南北四百里,掘为横堑,令处其内,任情放牧,免于抄略,人必自安。”
这就是有风水宝地之称的黄河之曲,水草丰美,上苍的恩赐,河套之地。
五原(河套)东西北三面被黄河围绕,南面又经人工开挖数百里长的一条横堑,可以防止都蓝可汗的骑兵骚扰和进攻。
这是一着神来之笔。
启民凭河曲之地,休养生息,终于在几十年内,生机尽复,突厥一跃再成大草原的霸主。
事实上,自启民之后,河曲一直有无数的突厥人生活在期间。
郁射设两度入主河曲五原,而自颉利可汗败亡之后,作为突厥人传统上的安息落脚之地,河曲事实上已经成为突厥流民的集中的聚居地。
温彦博提出的第三策,就是以现实为基础,只不过是将河套五原等黄河以南地区,从法理上承认了突厥的存在。
以河套地区为中心,向东西延展,让突厥休养生息,成为捍蔽北方边境,抗衡碛北薛延陀的第一线。
这是一种务实的政治方案。
以唐朝当时的国力和对外政策而言,也是最容易被接受和执行的方案。
李世民选择了温彦博的这个方案,但毫无疑问,还有一个最大的隐患。
隋朝虽然完美地让启民生存下去,但突厥人却东山再起,最终成为隋朝的心腹之患。
杨坚亲手培养了突厥的壮大,然后势强力刚的突厥转身就派出几十万骑兵,将杨广围困在雁门孤城。
天朝上国,一国之君差点成为俘虏。
以河套成为突厥休养生息的方案最大的问题,就是养虎遗患。
虽然唐朝宰臣们认为隋朝灭亡的原因并不是突厥的复起,而是杨广本人的作死。
正如杜楚客客观公允地说:“隋主无道,中国以之丧乱,岂得云兴复亡国(突厥)以致此祸!”
但前事之师,后事不忘,以史为鉴,不可不防。
李世民虽然主要采纳了温彦博的策略,但唐朝最后实行的却是一种,开创型的集思广益的政策。
合适的,才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