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罗掌柜。”方选手里拎着酒壶,亲切地坐到罗掌柜身边,“来,我先敬你一杯。”
罗掌柜不好推辞,举起酒杯一口喝下,同时问道:“何喜之有?”
“罗掌柜既来赴宴,想必买卖已经谈成了。”方选斟满酒杯,又敬上一杯。
“丁先生误会了。”罗掌柜苦笑道,“今日等到现在,也不曾谈妥。”
“嗯?”方选放下酒杯,抬头瞪了对面的范文怀一眼,“这个范县尉,可是不给我面子?”
说着转过头,露出一副不悦的神色,“你且在此等候,我去买个橘子……哦,不,我去和范先生说。”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方选也不忘占个便宜。不过罗掌柜并不理解话中含义,只是目送方选起身,朝对面走去。
就见他来到范文怀身侧蹲下,加入了他们的谈话,三人交流了许久,范文怀不住朝那人作揖,似乎是在道歉,之后就被方选拉着来到罗掌柜面前。
见此情形,罗掌柜对方选的好感大大增加。他从这一系列的行为中看出,方选很想促成他们的买卖,于是起身相迎。
三人凑到一起后,方选先开口问了范文怀:“先生,今日之事可与少公子商议过了?”
“上午就已禀报过。”范文怀回。
“公子如何定夺的?”方选又问。
“公子的意思……”范文怀沉吟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先生尽管直言。”罗掌柜插口道。
范文怀看了方选一眼,见其点头,于是说道:“公子说,价格过于高了,所以……”
说着看了对面的那人一眼。
“我认得他。”方选压低声音,一本正经道,“此人并非粮商,怕是靠不住啊。”
“但他开的价格很低。”范文怀也压低声音,“如今军饷吃紧,实在拿不出太多银钱。”
方选转头看向罗掌柜:“不如这样,罗掌柜报个最低价,若是和那人相差不多,范先生就卖我个面子如何?”
罗掌柜闻言,立即伸出一根手指。
方选见了,心里乐开了花,很显然,对方这是自降了一半价格,虽然离理想预期还有点距离,但他们还有后手,可以继续压价。
此时范文怀一脸为难之色,转头看了看对面的那个商人,对方也看见他们正在看他,笑着举起手里的酒杯,算作是打招呼。
“范先生,如何?”方选问。
范文怀却不说话,而是伸出四根手指,意思是再砍六成。
方选见了,心中暗道:“论砍价还得是你范先生啊,拦腰、拦腰、再拦腰,这是恨不得从脚脖子开始砍啊。”
此时轮到罗掌柜露出为难之色了,他皱起眉头,犹豫着要不要答应。方选见状,心道不好,这怕是砍太狠了,于是朝范文怀使个眼色,随后拉着二人的胳膊重新坐下。
招呼婢女斟酒,同时说道:“不急、不急,谈生意嘛,慢慢谈。”
说着就端起酒杯,“我先敬二位一杯。”
三人喝了一轮之后,罗掌柜摇着头说道:“这确实已是最低价,看丁先生面子,我个人不要利润,最多再让两成。”
根据方选的判断,这确实已经是最低价,不过不至于像对方说的那样无利可图,只是没有太大利润空间而已。
范文怀看了方选一眼,正要点头应承,却被一个眼神阻止。
“罗掌柜,我有一问。”方选见火候已经差不多,开始了下一步,他问道,“听闻越国濒海,多有渔盐之利,可是如此?”
“确实如此。”罗掌柜回,“每次我从越国来,货物中至少有两车食盐。”
方选点头,看来和他猜测的一样,越国凭借地理优势,大量产出食盐销往内陆国家。于是又问:“这制盐过程中,可是要熬煮卤水?”
“想不到先生竟然也懂制盐之术。”罗掌柜语带钦佩道,“这制盐工艺中,确实有熬煮一步。”
海盐的制造,就是从海水中提取盐分的过程,以这个时代的工艺,无非就是在海边建造盐田,引入海水后暴晒成为卤水,再用大锅熬干提纯,最后获得成品食盐。
对于接受过现代教育的人而言,这些都是常识,但对于人均胎教毕业的农耕时代,这只可能是专业工匠才能掌握的知识。
“既然要熬煮,想必对木材需求很高吧?”方选问。
“先生还做木材生意不成?”罗掌柜眼前一亮。
“非也。”方选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盒,“罗掌柜请看。”
打开盒子,一大块黑乎乎的东西出现在三人面前。罗掌柜伸手拿起,手掌瞬间被染成黑色。
“这是……石涅!”罗掌柜惊道,“先生从何得来的此物? ”
他常年行商,见多识广,自然认得煤炭。只不过乌山的矿脉是新近才被发现的,所以他并不知情。
方选并未回答,而是反问道:“这石涅比木材要耐燃得多,倘若贩去越国,不知利润能有几何?”
“利润自然是有的,不过得看先生手中有多少石涅?”
“在我乌山内,要多少,有多少!”方选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了一句,“罗掌柜要是没兴趣,我可就找别人了。”
“有!有兴趣!”罗掌柜急忙说道。
他已经嗅到了一个巨大的商机。据他所知,越国沿海地区为了煮盐,早已将树木砍伐殆尽,导致都木材都成了紧俏货物,年年涨价。而煤炭是木柴最好的替代品,如果能够大量贩运到越国,其中利润将会极为丰厚。
不过他也是个老狐狸,不会轻易说出内心想法,于是假装踌躇道:“只是越国人并不识得石涅,不知其中妙处。”
“这个好办。”方选道,“罗掌柜走时捎上几车,带回越国让盐农试用一番,他们自然就知道其中妙处了。”
“如此甚好。”罗掌柜点头,又问道,“只是不知这石涅的价格……”
“原本是少公子定的价格,最低十两一车,我如今在矿场主事,可以做主给罗掌柜让两成,罗掌柜的货车比矿上的牛车要小一些,所以到时候我再与少公子商量一番,用罗掌柜自己的货车运送,再让个两成肯定不成问题。”方选用双手比着数字,左手做了两次“二”,右手则从“十”到“八”最后停在“六”的造型上,“不过,这第一批货就不收罗掌柜钱了,算我这个朋友送的。”
“这怎生使得。”罗掌柜闻言,终于掩饰不住喜色,急忙说道,“这不是让先生为难了。”
“不为难,我乃矿场主事,这点主还是做得的。”方选笑道。
“那就多谢了。”罗掌柜拿过酒壶,将面前的三个酒杯倒满,“我敬先生一杯。”
三人又喝了一轮。此时范文怀才出口询问:“那稻谷之事?”
“我再让两成!”罗掌柜当即拍板,“丁先生如此豪爽,我罗某即便是赔钱,也要做成这笔买卖。”
“好,那就如此定下了!”方选笑着,朝范文怀使个眼色。
后者立即转身,抬手招来一个下人。对方似乎早有准备,用一个木盘托着笔墨纸砚呈上。
罗掌柜眉头一皱,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似乎落入了某个圈套。方选见其面色微变,急忙说道:“范先生做事果然滴水不漏,早就备好了一切。”
“哎,少公子催得急,我也是无奈之举。”范文怀摇摇头,看了对面一眼,“原本打算与他谈妥时,就用这笔墨签字画押的。”
此时对面那人也看清了他们的行为,面色先是惊愕,随后转为愤怒,最后摔下酒杯,起身离席而去。
“好家伙,这演技放现代不得拿个金鸡百花奖啥的。”方选在心里感叹。
此时范文怀已经开始挥毫疾书,很快写下一纸契约。双方盖上印章,算是完成签约。
随后范文怀又一招手,另一个下人呈上一个木盒,接过打开来看,是一堆白花花的银两。
“这是一百两。”范文怀将木盒递给罗掌柜,“罗掌柜点一下。”
方才双方签下的契约里,写明了购粮的具体细节。
四十车稻谷,总价二百四十两,先付一百两是订金,尾款在收到粮食后结清。期间城内的商号为会罗掌柜担保,暂扣他的部分货款,待最后完成交接再一并结清。
双方将契约收好。罗掌柜抱起盒子,急切道:“我现在就亲自回越国去。”
契约中规定了最后时限,他必须在五天以内将粮食送到。
“好,劳烦罗掌柜。”范文怀起身道。
方选则朝宴席上看去,此时众人已经喝得五迷三道,他走进人群,找到宋廉。
“先生有何吩咐。”宋廉歪着眼问。
方选简单说了购粮之事,随后说道:“兹事体大,必须连夜送罗掌柜出城,再派两名得力的骑兵护送,确保罗掌柜安全进入越国边境。”
“是!”宋廉称诺,招呼手下的几名尉,摇摇晃晃地离席而去。
“注意安全!”方选对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说道,“醉驾违法,喝酒可别开车啊!”
此时范文怀走过来,语带钦佩道:“丁先生果然神机妙策。”
“好说,好说,全靠范先生和那位朋友配合。”方选笑着回。
心中暗自得意道,要论当官僚,搞地方治理,筹备粮草这种事情,你是专业的,但要论阴谋诡计,揣测人心,你们这些单纯的农耕时代人民,可就跟我没法比了。我大中华上下五千年的历史,有无数案例可以借鉴,我又生在资讯爆炸的互联网时代,有无数经验可以学习,以我的段位,对付你们这些卡拉米不是手拿把掐。
这笔买卖从一开始,就在方选的策划之中。
他邀请罗掌柜前来赴宴,一则给对方面子,使其以为生意即将谈成,二则是将他带到陌生的环境,让他从主场转为客场,无法从容应对谈判。
之后故意让范文怀冷落他,又从城里的商号找来一个人,假扮成行商的模样,给罗掌柜制造一种生意即将被别人抢走的错觉。
这个人是计划的关键,罗掌柜和他打过照面,却并不认识,能够有效地让其觉得面熟,从潜意识认为此人就是行商无疑。
在这里,方选使用了人类共有的“损失厌恶”心理。
一早他就承诺会促成这笔买卖,又邀请敷衍,就让罗掌柜误以为买卖十拿九稳。可等到宴会上时,却当他的面和别人商谈。此时的罗掌柜就陷入了“损失厌恶”的误区,他并没有失去什么,却认为自己产生了很大的损失,所以在方选过来调和时,他会急着谈成这笔买卖,以挽回损失。
此时双方的心态完全调转,后面的结果也就很简单了,范文怀轻轻松松将价格压到了最低。
而那块煤炭,也是方选特意取来的。由于最近天眼出现,附近各大势力都集中在东侧边境方向,导致原本的商路完全堵塞,而矿上却在源源不断地出产煤矿,这势必会造成严重的库存压力。
在听说罗掌柜从越国来,又带了许多食盐后,方选就判断当地会需要煤炭,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打开销路。如果不出意外,罗掌柜的粮食到货后,他甚至不需要付尾款,直接拿煤炭相抵即可。
也就是说,他们只花了一百两银子,就定妥了近千两的买卖。
范文怀目睹和参与了整个过程,对方选更为钦佩,此时见大事已成,急忙将杯子斟满道:“丁先生大才,老夫实在佩服,先干为敬!”
二人喝了几杯后,方选放下酒杯,目光扫过整个大堂,开始寻找刘仲达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