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宗中兴】
其实景宗朝“帝党”与“后党”之间争斗的结果是没什么悬念的,毕竟“后党”的能量过于强大,而以暴发户出身的女里、汉人降将出身的高勋为代表的“帝党”顽固分子在“后党”面前显得微不足道,“后党”很快取得了全面胜利,比如坐镇幽州的高勋,他的蛋糕就被“后党”领袖萧绰的情人——韩德让及其家族瓜分,韩匡嗣先代替高勋成为南京留守,不到半年就以此为跳板进入权力中枢,入为枢密使,而南京留守的位置则由韩德让顶替。从地方到中央,“后党”势力全面渗透。
总体来说,景宗时期“帝党”与“后党”的斗争烈性要远远小于太祖、太宗时期,“后党”轻而易举地完成了权利过渡,作为“后党”的领袖,萧绰也成为辽国的实际控制人。
景宗即位之初,面临着一个棘手的问题:宋太祖亲征北汉。辽国内部权力得到基本整合后,第一时间向北汉派出援军。
当时宋太祖已经将太原包围,并对太原城使用了水攻,太原局势岌岌可危。辽国援军刚刚抵达定州附近,就发现宋军早已占据了有利地形,漫山遍野飘扬着宋将韩重赟的旗帜。
宋军北伐之前,就预判了敌人的预判,早就在辽军南援的必经之路上设置重兵。辽军自知失了天时、地利,垂头丧气,正要撤退,韩重赟一声令下,宋军主动发起进攻,远道而来的辽军立刻溃不成军,大败而归。
辽国随后又派来了耶律屋质、耶律斜轸等援军,成功突进到太原城下,而宋军的后勤补给出现困难,军中又爆发瘟疫,赵匡胤经过认真权衡之后,果断下达了班师回朝的命令。
北汉暂时保住了一条命。景宗也有惊无险地完成了第一道小考验。
帮助北汉协防的册礼使韩知范回到辽国后,汇报了北汉虚实,建议释放刘继文等北汉人质。时任南院枢密使高勋也强烈建议释放人质。这些人质都是北汉的求援使者,因刘继元的反辽倾向触怒辽国而遭扣留。
景宗听从了韩知范和高勋的建议,释放了包括刘继文在内的16位北汉高官,并钦点刘继文为北汉宰相,其余15人亦有明确的岗位安排,在北汉专题中我们已经详述,这是辽国深入干涉北汉内政,妄图控制北汉的操作。
刘继元先是照单全收,然后就在很短时间内找理由将他们全部外放,引来了辽国的强烈不满和批评,但也仅限于批评。
景宗初期,内部的矛盾需要消化,比如“后党”的崛起。景宗与前面的世宗、穆宗朝的一个重大区别就是谋乱事件的减少,也许是宗室们该反的早就反了,该死的也都死干净了,也许是“后党”实在过于强大,总之,宗室勋贵谋反事件几乎销声匿迹,再也无法撼动萧绰的统治地位。
辽国外部的情况稍微复杂一点点,首先是对北汉控制力的减弱,北汉像个叛逆期的问题少年,平时嚷着要独立、要自主,视辽国为压迫者、剥削者,而当遭受中原攻击时,又哭爹喊娘地登门求援,视辽国为救世主。辽国竟然被北汉反向牵制,既输面子又输里子。
其次是周边势力的蠢蠢欲动。自穆宗时,辽国内部各部族之间与辽国中央离心离德,爆发过多次起义,使辽国疲于应对。景宗即位后,辽国还与党项人爆发了一次大规模冲突,由名将耶律休哥率部征讨。
最后是与中原的关系。相对而言,中原这个老冤家此时倒显得那么眉清目秀。彼时大宋正全力经营南方,不愿北方生事,而内外交困的辽国也迫切希望与南面的大国保持友好和平状态,一对儿世仇竟然达成了战略共识。更何况柴荣的“北定三关”和太祖的“三征北汉”给予了辽国不小的天朝震撼,深深领教了中原锐不可当的军事实力,更不愿与大宋进行正面军事对抗。
所以宋辽双方在974年终于联袂献上一出大戏:宋辽和解。这件事给当时的国际社会带来的震撼不亚于一千年后的基辛格秘密访华。
最受震撼的当然是北汉刘继元同志。实际上,当宋辽两国握手的那一刻,北汉的死亡倒计时就已经被开启。
大国的相互敌视和猜忌是小国的生存空间,宋辽邦交正常化,让北汉失去了存活的意义。辽国终于把北汉纳作投名状,出卖了北汉的利益,换取了与中原大国的友谊。
刘继元悲愤交加,盛怒之下喊出“先灭辽国,再灭大宋”的虎狼之词。
“我刘继元就是饿死,死外边,从太行山跳下去,也不会吃你们辽国一点东西!”——刘继元
“真香!”——刘继元
976年,大宋兵临太原城下,铁血硬汉刘继元遣使求援。景宗派耶律沙和戴罪立功的耶律敌烈驰援,随后大宋变天,太祖驾崩、太宗即位,赵光义召回了北伐军。北汉颇为侥幸地丝血存活。
宋遣使告哀,辽亦遣使吊唁、贺即位。这点小冲突嘛,纯属误会,怎么可能破坏亲密无间的宋辽关系呢?以大局为重。
在随后的几年里,逢年过节,宋辽都会互遣使者问候,互动紧密。978年冬天,辽国使者耶律呼图完成对宋访问工作,返回辽国,在向景宗汇报工作的时候,耶律呼图警告说大宋必取北汉,请做好应对工作。
对此,韩匡嗣大不以为然,“你怎么知道?赵光义告诉你了?”
耶律呼图回答说这还用问?四方僭伪之国已经被宋悉数灭掉,如今只剩北汉,而大宋正秣兵历马、整军备战,难道不是要灭掉北汉吗?
“胡说八道!”
韩匡嗣认为宋辽两国的亲密关系来之不易,岂能听风就是雨?在没有任何真凭实据的情况下,贸然开展军备竞赛、以大宋为假想敌,岂不友邦惊诧?呼图,你不是呼图,你是糊涂!
在韩匡嗣的阻挠之下,辽国果然对大宋的备战熟视无睹,“卒不设备”。
与此同时,赵光义下达了出兵北汉的命令。
这次,轮到大辽国友邦惊诧了。景宗不禁叹息说呼图一点儿也不糊涂,他的见解远在韩匡嗣和我之上啊!随后就派挞马长寿紧急出访大宋,“何名而伐汉也?”
卑微的姿态、十足的诚意,换来的却是赵光义毫无礼貌的挑衅和恐吓:“北汉欠揍,所以揍他。你别管,咱合约如故;你要管,我连你一块儿揍!”
北汉呼叫辽国,“都什么时候了,还没认清现实,抱有幻想呢?赶紧派兵支援呀。”
景宗再派耶律沙、耶律敌烈支援太原前线,又加派耶律斜轸、耶律抹只作为接应;同时派北院大王耶律奚底、乙室王撒合驻军幽州,防备宋军声东击西;随后又派耶律善补继续支援太原前线。
耶律沙与耶律敌烈等与宋军激战于白马岭,耶律敌烈阵亡,完成了自我救赎。
随着辽军的败退,北汉终于亡国入宋。
然而志得意满的赵光义并未停下征战的步伐,本着“来都来了”的精神,奋灭汉之余威,挥师东进,果真对幽州发起了攻击。
屯驻在幽州的耶律奚底、乙室王撒合等前往阻击,失利于沙河,宋军乘胜包围幽州。耶律沙、耶律斜轸等也从太原战场抽调到了幽州战场,并立刻投入战斗,勉强稳住了颓势。
赵光义对于幽州志在必取,将幽州重重包围。宋军携“北定三关”之威名,乘吞并北汉之新锐,幽州军民恐惧不已。宋军双管齐下,在巨大的武力威慑下,不断用尽各种办法招降,瓦解守军斗志。此举很奏效,不少辽军将领偷偷出城,投降宋军。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能及时与外界取得联系,提升士气,后果不堪设想。
辽南京留守韩德让与部将刘弘亲自登上城墙,一方面是指挥战斗,而更重要的任务则是防止己方人员变节投降,韩德让24小时不下城墙,但仍然无法提高日渐低落的士气。
来援的耶律学古无法突破宋军的外层包围,冥冥之中他想起一位幽州前辈——刘仁恭,“挖地道!”最终,耶律学古通过挖地道的方式进入城中,坚定了守军的斗争意志。
晚上,宋军组织了三百人的敢死队,在夜色的掩护下爬上城墙,耶律学古率部将其歼灭。
听闻幽州旦夕不保,耶律休哥主动请缨,率部奔赴幽州前线。当时正值傍晚,耶律休哥命部队每人手持两把火炬,以为疑兵之计,与耶律斜轸左右奋击,耶律休哥身披三创犹力战。城中的耶律学古得知援军赶到,立刻出城列阵,擂鼓呐喊,以助军威。
宋军由此而败,地点是高梁河。
这就是“高梁河之战”。实际上此战诞生了两个“车神”,一个是乘驴车而走的赵光义,另一个则是重伤不下火线的耶律休哥。据记载,耶律休哥在激战中身披三创,宋军溃散后,耶律休哥“创甚,不能骑”,但他依然“轻车追至涿州”,缴获大量战利品。
事后辽国人总结经验教训,其中一条非常引人深思,那就是赵光义也许是急于建功立业,在围攻幽州时没有“网开一面”。兵法云:围其三面。这样,意志不坚定、贪生怕死的守军就会从这条生路逃走,继而削弱防守力量。那么他们为什么不投降呢?因为一旦投降,就会连累家人,而如果是逃走,情况就不一样了。
在宋军包围幽州之初,辽国朝堂上下一片“议弃幽、蓟”之声,幽州守军并非精锐而多为老弱病残,抵抗意志本来就很薄弱,又受“北定三关”的惯性认知影响,当听说宋军杀来,他们的第一想法就是逃跑,“望风而遁”。
然而宋军却快速地将幽州包围,“为宋师所遏”,不能逃又不敢降,于是被迫顽强抵抗,“反为坚守”。
做事不要太满,要给对方留条活路,网开一面,否则困兽犹斗,狗急跳墙。
景宗对韩德让、耶律学古、耶律休哥等有功将领大封大赏,随后就组织了一次对宋的报复性军事打击,由韩匡嗣、耶律沙、耶律休哥统领。
宋军主帅是刘延翰,负责率主力部队与辽军正面牵制,崔彦进、李汉琼、崔翰等则率领一支秘密部队悄悄向辽军背后迂回。
刘延翰原本遵照赵光义的“秘授方略”,将部队分成八个方阵,摆出一副找死的姿势,在监军李继隆等人的担保下,才临时违背大领导的指示,摆成前后两个方阵。
开战前,宋军派人表示愿意投降。辽军主帅韩匡嗣大喜,而作战经验丰富的耶律休哥一眼识破宋军的诈降诡计,说宋军严阵以待,哪里是要投降的架势?要提高警惕,不要上了中原人的当,中原汉人,狡猾狡猾滴!
然而傲慢的韩匡嗣并没有听从耶律休哥的建议。在大宋灭北汉之前,韩匡嗣误判了形势,他急需立功赎罪,所以他又完美误判了战场形势。
韩匡嗣率部前往宋军阵地接受投降,却突然遭到宋军的前后夹攻,刹那间溃败不能止,被杀万余人,三位大将被宋军生擒,损失战马辎重无计其数,唯独耶律休哥一部早就做好了作战准备,坚持抵抗,徐徐退还。
辽国因听信韩匡嗣的分析而在大宋灭北汉的行动中陷入被动,到底有多被动呢?据说当时景宗正在外面打猎消遣,听闻幽州遭受攻击后,才火急火燎地急归牙帐,然后“议弃幽、蓟”,大家竟然一致同意放弃抵抗,就是在这时,耶律休哥主动请缨,愿带十万精兵驰援幽州,才有了日后的反败为胜。好不容易取得了“高梁河之战”的胜利,让赵光义抱头鼠窜,正宜乘胜追击,哪知道又是韩匡嗣的盲目自信而损兵折将。
景宗暴怒不已,历数韩匡嗣“五大罪”:违众深入,行伍不整,弃师鼠窜,侦候失机,捐弃旗鼓。每一条都是杀头的罪过,简直死有余辜。于是景宗决定数罪并罚,判处韩匡嗣死刑。
皇后萧绰极力求情,毕竟这是她情人的爹。经萧绰的运作,韩匡嗣被免除死刑,但兵权被剥夺,由耶律休哥出任方面军总司令。不久之后,韩匡嗣的封爵由燕王降封为秦王,耶律休哥被提拔为北院大王。
次年10月1日,景宗祭祀天地及兵神,又祭旗鼓,向上天祈求好运,因为他要兴兵南下了,这一次,他也要御驾亲征,让中原人知道知道,契丹人不是好欺负的。
巧了,辽军要报幽州的一箭之仇,而赵光义也急于一雪“高梁河之战”之耻,听说辽军南下,赵光义随即下诏表示自己也要亲征。两位帝王要正面对线。
11月,双方先锋部队在瓦桥关爆发激战。
辽军凭借人数优势包围了瓦桥关,守将张师突围而出。景宗亲自督战,抬手点指道:“谁肯擒此贼?”
话音未落,耶律休哥跃马而出,如关圣帝君附体,直冲阵中,手起刀落,斩张师于马下,辽军士气大振,呼声震天。宋军则败退城中,死伤无数。
几天后,宋军临河列阵。耶律休哥再次勇挑重任,担当冲锋队长,就在他临出发的前一秒,景宗紧急让他换马而战,只因耶律休哥此前一直骑乘一匹黄马,景宗担心他会成为宋军集火的目标,故而御赐一匹玄甲白马。
耶律休哥率领精锐骑兵涉河冲锋,宋军的“击贼于半渡”在自杀式冲锋的耶律休哥面前失效,很快就被冲散,四散遁逃,尸横遍野,耶律休哥生擒数将,安全返回。
景宗赐给他御马金盏,并赞誉道:“你比传说中的还要厉害,如果辽军人人都像你这样,何愁天下不被平定!”
关于这次战役的细节,双方还是各执一词:
宋军说是崔彦进在瓦桥关大破辽军万余人,斩首三千余级,于是辽国人就抱头鼠窜了;
辽国人说“宋兵复来,击之殆尽”,我们见好就收。
双方的说辞虽然大相径庭,但殊途同归,他们说的全部是实话,只是没把全部的实话说出来,都各自摘选了对自己有利的那一部分,所以同时保留双方的说辞,就得出了真相:
辽国是要对大宋发动一次报复性军事行动,或者说大规模武装劫掠,传统技能——捞一票就走,宋军的大部队来了,辽军就撤退,绝不恋战,只求财、不玩儿命。而当辽军撤退的时候,被宋军揪住尾巴一顿暴揍,负责殿后的或者说撤的最慢的那一万余辽军被宋军“大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