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当雷诺乘坐北海镇的商船再一次重返非洲大陆的时候,内心的滋味百感交集,他面对的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熟悉是因为他的肤色,这片大陆是他的故乡。一切都跟他当年离开时没什么改变,疾病依旧在湿热地区蔓延,干旱还是会定期导致饥荒,国王和地方部落会因为各种原因发动战争,成千上万的战俘或是被绑架来的黑人在通红的烙印烙下了买主的印记后,随即就被换成了枪支、火药和纺织品。也就是雷诺身上穿着件带有少校军衔的军服,否则他很可能会被人敲闷棍,然后送上开往安第斯岛的帆船。不过对于已经在中国生活多年,且娶妻生子的雷诺来说,这块土地看上去又是那么的陌生,让他不禁悲从中来。由于当初离开的时候只有七岁,他全然记不得家乡的位置在哪里,更关键是他已经完全听不懂约鲁巴语了,他唯一能记住的就是自己的本名-mibake。然而当雷诺操着一口流利的法语,问询了很多奴隶贩子甚至于黑奴都一无所获后,他只得来到了圣路易的郊外,满面泪痕的跪在塞内加尔河的河岸上,面向东方,哼唱着母亲当年哄他入睡的歌声,亲吻了这片土地,取走了一包泥土。一切的回忆都始于那个阴霾细雨的下午,再往前,不管是家人还是家乡的村子,亦或是押送到圣路易的长途跋涉中所经历的苦难,在雷诺的记忆里已经变成了一团模糊的影子.....1792年10月7号,赵新他们从戈雷岛坐船来到圣路易的时候,已经是他们抵达当地的次日。由于他从同行的翻译德吉涅口中得知本地是西非最重要的黄金、象牙和阿拉伯树胶的交易中心,所以在补充淡水和一些新鲜食物的同时,便想上岸看看。进入十八世纪晚期,虽然欧洲的思想家们已经从对古典中国的盲目崇拜转为轻视和批判,可殖民地这种地方哪有什么思想家,来这里的所有人目的就一个字--钱。由于东方实在太遥远,于是盛产茶叶和丝绸的中国在没去过的人眼里就是遍地黄金。当赵新他们一行人走上港口后,很快就成了路人围观的对象,甚至一度造成了通行拥堵。要不是陪同的法国军官大声呵斥驱赶,场面会更加混乱不堪。令围观的白人所惊讶的是,赵新他们一行人并不是像画册或是传闻中剃着光头、留着根小辫子、身穿长衫的中国人模样,而是戴着奇怪的帽子,面颊无须,穿着墨绿色的衣服,腰间还扎着条皮带;除了个别几人看着有些瘦弱,其余的人则全都是身形健壮。其中最显眼的就是身高一米八的赵新,那个头即便在这年月的欧洲人里也是不多见的。“霍夫,我怎么感觉这些家伙不像中国人啊。”“哦,卡林顿先生,我也没见过中国人,以前只从那些从东方回来的人口中听说过而已。可能就像苏格兰人和英格兰人一样,中国也有不同的人种吧。”“嘿~~泰勒,我记得你几年前跟船去过东方,应该见过不少中国人吧?”“是的,不过我只到了澳门。那里的中国人很多,都是留着根小辫子,跟眼前这些人完全不一样。”“那你的意思是这些不是中国人?”“这我可说不好,就跟霍夫先生说的那样,可能中国人也有好多种吧。”“你瞧,他们的队伍里有几个法国人。也许晚上能在酒馆里遇到他们,到时候可以跟他们打听一下。”之后,赵新他们一行在德吉涅的引荐下,见到了本地的治安官。当得知赵新他们要前往巴黎时,那位没落贵族出身的家伙看上去神色憔悴而沮丧。相比于遥远的本地治理,塞内加尔这里获得欧洲大陆的消息要及时多了。“德吉涅先生,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去巴黎,那里目前的局势实在是糟糕透了。”“怎么说?”“这是前天刚刚收到的消息,一艘从勒阿弗尔过来的商船带来的,你看看吧。”治安官说罢,便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和几张过期的报纸,递给了德吉涅。“天啊!他们袭击了杜伊勒里宫!德.兰巴拉公主也死了......他们居然还打算废黜国王?!我的上帝,这简直是疯了!”治安官无奈的道:“是的先生,这一切太疯狂了,让人很难接受。”一旁的邓飞听到德吉涅和治安官的对话,随即就和身旁的赵新耳语了几句。赵新听完默不作声的点了点头,心知对方说的应该是发生在8月10日的那场“杜伊勒里宫大屠杀”和之后的“九月大屠杀”。别看新鲜出炉的《马赛曲》里欢呼自由和反抗,可革命者唱着这首歌首先做的就是入侵奥属尼德兰,其结果就是被奥地利人给打的灰头鼠脸。法国人兵败如山倒,甚至还在撤退途中把他们的将军迪龙给宰了.....到了9月2日,随着凡尔登陷落,普奥联军司令的恐吓传言传到了巴黎,恐慌情绪加剧。一场大屠杀在马拉的两小时煽动性演讲后开始了。“普鲁士人占领了凡尔登!贵族、教士、叛徒以及阴谋家们,都在监狱里等候他们外国主子的到来!这将会导致叛变!他们会煽动人民加入普鲁士军队!”“处死这些叛徒!杀光他们!”所谓的“革命者”们拿着斧头、草叉、长矛,闯入了巴黎城内的所有监狱,对所有涉嫌支持国王的囚犯实施了极为残酷的私刑。相比那些被直接砍死、刺死、从塔楼上扔下来摔死、乃至被抬着撞烂脑袋的男囚犯,遭受百般虐待的女囚犯们下场更为悲惨。其中最倒霉的要属玛丽王后的闺蜜--43岁的德.兰巴拉公主。“革命者”们男女齐上阵,撕烂了她的衣服,撑开她的嘴,用利器不断敲打她的牙齿,迫使她醒过来。随后驱使着她站起来,轮流对她施行了种种羞辱和折磨;甚至在她还醒着的时候,砍掉其手足,剖腹掏心,并举着她的脑袋给关在圣殿堡里的王后看.....皮肤病患者马拉在事后得意洋洋的将屠杀的功绩归功于他本人,然而仅过了不到一年,他就被没落贵族出身的夏洛蒂.科黛杀死在了浴缸里,真可谓报应不爽!想到这里,赵新忍不住脱口说出了罗兰夫人那句着名的临终遗言:“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德吉涅虽然在广州呆了好几年,可跟他交往的都是十三行的商人,平时都用广东话交流,对北方官话并不熟悉。此时他听到赵新的感慨,便好奇的问道:“赵先生,您在说什么?”赵新在波旁岛登上雷神号后,并没有表露自己的身份,只说自己姓赵,是邓飞多年的好朋友,之前一直在北海二号上呆着。北海镇这次来了不少人,德吉涅和几个法国军官也不可能谁都认识,所以对此也没有怀疑。邓飞用法语解释道:“oliberte,quedecrimesometentonnom!”在场的几名法国人听到这话全都愣住了,德吉涅喃喃重复了几遍,随后找了张纸记录了下来,口中赞叹道:“赵先生,您这话说的真好!”赵新微微一笑,心说一个家天下倒下了,十年后另一个家天下还会起来。这场“大革命”虽然是历史的必然,可到头来,所谓的革命领袖们一个个走上了断头台,也成了一场血腥的人间闹剧。就是那位罗兰夫人死的实在有些可惜了。哎哟!赵新这时突然反应过来,心说我把人家的名言给说了,万一传回巴黎,罗兰夫人到时候要说点啥呢?从治安官的办公室离开后,赵新一行人便在本地官员的陪同下,去城内的市场上转了一圈,在看了几家商铺后,他便在其中一家购买了五十根象牙和百十袋阿拉伯胶。店主在和邓飞谈好价格后,问道:“请问您打算用什么支付?埃居还是英磅?又或者是玛利亚特丽莎银币?”邓飞微笑道:“你要茶叶吗?纯正的武夷boheathe,品质非常好。”那店主面色一喜,笑着道:“哎呀,我差点忘了你们是从东方来的了。让我算算......你可以用十五箱茶叶交换。”“我们的船停在戈雷岛那里,稍后我会让人把茶叶送过来,咱们可以在港口上完成交易。”“好的!”店主很高兴,象牙和阿拉伯胶在本地不怎么值钱,可茶叶就不同了。说话间,他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正好走进店里,于是便笑着道:“嘿,卡林顿先生。我刚做成了一笔大买卖,十五箱上好的武夷boheathe,带回英国就能赚一笔,你要不要?”卡林顿听了眼睛一亮,走过来道:“这倒是桩好买卖,可我没有多少现钱,刚收了一百多个奴隶,要不我把奴隶押给你?”店主一听脸就耷拉了下来,摇头道:“我只是个开店的,要奴隶有什么用......”他停顿了一下,转头看向正在和赵新说话的邓飞,随即走了过去,趁着两人说话停顿的工夫,语气和蔼的道:“先生,有件事想和您商量一下,不知道您是否愿意听我唠叨两句?”“你说。”“是这样,您能给我茶叶,我非常感激。可我就是个小生意的商人,名下也没有船,所以就想着把茶叶卖给这位卡林顿先生。哦,他是英国人,英国人对东方的茶叶情有独钟,这您是知道的。”“你继续。”“卡林顿先生现金不足,不过他刚收了一批不错的黑奴,您是否有兴趣?我可以保证,卡林顿先生的货都是非常不错的,带回去稍加调教,不管是种地还是当仆人,一定会满足您的要求。”邓飞听完顿时满脸愕然,心说我就是买点象牙而已,怎么突然扯到黑人奴隶身上去了?当一旁的赵新听完解释,眉梢微微一跳,随即对邓飞道:“不如先去看看,也算长长见识。”就这样,半个多小时后,赵新一行人便来到了圣路易郊外,位于塞内加尔河入海口附近的一处河岸上,店主所说的“仓库”也在这里。“这,这是仓库?”当赵新和邓飞一行人看到那一座座低矮、昏暗、潮湿的半地下小屋时,全都愣住了。然而当卡林顿的手下打开一间窄小的屋门时,一股夹杂着湿气的恶臭扑面而来,差点把赵新熏一跟头。等他接过手下人递来的手电,用袖口捂住鼻子,在几个白人惊奇的目光下向屋内照去时,赵新浑身的寒毛都炸起来了!这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啊!屋子里的所有的黑奴不分男女,不分年龄,一个个赤身裸体蹲坐在污秽里,脖子上全都戴着一个铁套,并通过铁链两两相互系在一起,而他们的脚上还戴有沉重的脚镣。所有人的脸上充斥着的,全都是恐惧和极度绝望!此时邓飞还环顾四周,只见而在河岸边的几座岗楼下面,有几座高约一米五的四方形石墩。在石墩的旁边,正有几个奴隶趴在台面的凹处低头喝水。由于他们的手脚都被牢牢锁在了石墩四面的铁环上,手脚无法动弹,所以只能跟牛马一样拼命伸头才能喝到。随行的焦循和黄承吉二人看到如此景象,均是相顾愕然。满清治下虽有人市用于买卖人口,可也没有那个人牙会这么对待自己的“货物”。两人仔细的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包括建筑的形制,黑奴们的惨状,准备回到船上就将其记录在册。由于屋子并不大,随着手电光芒的移动,赵新很快便看到了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孩子。“他怎么了?”听到这个高个东方人用英语说话,奴隶贩子卡林顿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原来你会说英语。你手里那个东西是什么?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我可以用三个,不,五个奴隶跟你交换。”说话间,他捂着鼻子走到小屋门口,顺着手电光线看了眼,感到情况有些不对,随即冲身后的手下道:“去看看最里面的那个小东西,好像是病了,该死的,他可别把这一屋子货都给传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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