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枫蹑手蹑脚走了进来,不敢出声,垂手站在一边。余观涛道:“枫儿,你回来了?”叶枫恭敬应道:“是,师父。”
余观涛道:“事情办得怎么样?有没有遇到麻烦?”叶枫小心翼翼答道:“正如师父所料,那恶贼不防弟子千里而来,一剑就被弟子取了性命。”余观涛呵呵大笑几声,道:“很好,很好,枫儿,你比以前干练多了。”
叶枫道:“全凭师父教导有方,师父就是稳坐中军帐,运筹帷幄的诸葛亮,一声令下,只杀得敌人人仰马翻,输得干干净净,身首异处,一命呜呼。”
余观涛哈哈大笑,心想:“稳坐中军帐,运筹帷幄的诸葛亮,这句话倒也说不错。白手起家,再创辉煌,当今江湖又有几人能做到?”
笑眯眯问道:“你又是什么?”叶枫道:“弟子是那没有脑子,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莽张飞,上阵杀敌,全靠师父的三个锦囊妙计。”
余观涛微微一笑,道:“你倒有自知之明,有勇无谋,没有领袖风范,路上有没有做行侠仗义之事?行走江湖,武是皮毛,侠才是根本。”
叶枫道:“碰到几个打家劫舍的小毛贼,本不想出手惩戒,一想起师父的教诲,小恶不除,便是大恶。”
余观涛一拍椅子,怒道:“混账,什么大恶小恶,你只须记住一句话,路见不平,就得拔刀相助,哪怕打不过,丢了命也要挺身而出。”
他怒气未消,又道:“我们华山派宗旨是什么?”叶枫神色尴尬,心道:“马屁拍到马脚上了,又让师父借题发挥了。”答道:“大公无私,造福世人。”
余观涛转过头来,凝视着他,冷冷道:“没有侠义之心,武功再好也得不到别人的尊重,事事都去考虑自己利益得失,和那些占了蝇头小利沾沾自喜的贩夫走卒有什么区别?”
叶枫道:“是。”余观涛又道:“你若只为自己着想,便不是华山派的弟子,我也瞧不起自私自利的人,想当年我孤身一人在川南,碰到‘涪陵五虎’欺负人,我何曾犹豫过么?你下次若是瞻前顾后,便不必回华山了,你听明白了么?”
一番话说得声色俱厉,弄得叶枫灰头灰脸,狼狈不堪,唯唯诺诺。余观涛厉声道:“见义勇为,急人之难,那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大大夫,我问你,是也不是?”
叶枫道:“是。”不由得心下踌躇:“李少白的事,我说是不说?”他从未做过像杀李少白如此大的事情,想到此处,他又激动又兴奋。
余观涛何等精明仔细,见得叶枫嘴唇动了几下,似是想说甚么话,哼了一声,问道:“你吞吞吐吐,莫非在外面做了有损华山派的事?若是如此,我决不轻饶你!”
叶枫寻思:“只怕师父知道我杀了李少白,必定万分高兴,什么说是不说,又不是婚娶乔迁,得选什么黄道吉日。”
想到此处,反觉得早说对他更有好处,抑止住心中的激动,缓缓道:“我杀了胡恨。”他分开两步来说,准备给余观涛两次惊喜。
他每个字说得很慢很慢,字正腔圆,好让余观涛听得清清楚楚,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着余观涛的表情变化。
平时不苟言笑的余观涛听到这个消息,将是怎样的反应?他那张满是皱纹,尽显老态的脸一笑起来,是不是如朵绽放开的花朵?
其实这些对叶枫来说,已经并不重要,只盼余观涛忽然头脑一热,来上一句:“枫儿,干得好!要不择个吉日,和影儿把事办了?”
余观涛却没有笑,脸上蓦地现出一股凌厉杀气,眉毛倒竖,语音严峻,恶狠狠的道:“你杀了胡恨?就是二十年来没有人动得了的‘飞天虎’胡恨?”
叶枫见他忽然变脸,登时心念电转:“师父做梦也想不到胡恨居然会死在我手里,他当然惊呆了,傻眼了,哈哈。”朗声道:“不错,就是他。”底气十足,声音格外的响亮。
余观涛“哈”的一声,笑了出来,脸上并无半点笑意,冷冷道:“好!好极了!你做得很好。”身子一晃,跃了起来,扑了过来,左拳挥出,重重击在叶枫脸上。
叶枫眼前金星乱冒,鼻血长流,整张脸都在扭曲变形。双手捂脸,吃惊地看着余观涛,始终弄不明白余观涛打他做甚?难道这也是余观涛表达喜悦的一种方式?
余观涛飞起右脚,将他踢翻在地,戳指厉声道:“我平时怎么对你们说的?少管江湖闲事,少出风头,你是不是把我的话当成了耳边风了?”
叶枫犹如耳边起了个霹雳,想爬起身子,无奈两条腿似让陈醋浸泡了一般,又酸又软,站都站不起来,说道:“这……这……”
余观涛嘿嘿冷笑道:“我明白了,你如今翅膀硬了,长本事了,想独立门户,便把我这个老头子不放在眼里了,我说的都是屁话,对不对?”
叶枫只觉得天旋地转,脑海中乱成一团,不知该说什么才是,忍不住想夺路而逃,转念又想:“我又没做错什么,我慌什么?师父是不是得失心疯了?”立即跪倒,叫道:“弟子不敢。”
余观涛低沉着声音,一字一字慢慢的说道:“多少高手二十年来都杀不了的胡恨居然栽在你手里,这下你风光了,可以名扬天下了,从此江湖上谁不知道,华山派有个神功盖世的叶枫叶大侠?看来以后我要仰仗叶大侠多多关照。”
他提起叶枫的衣领,向椅子推去,皮笑肉不笑道:“叶大侠你请坐,我这就给你泡茶去,你喝的是杭州龙井?庐山云雾?还是太湖碧螺春?武夷山的大红袍?”
叶枫只惊得魂飞魄散,全身冷汗直流,脑袋叩得咚咚响,道:“我……我……只喝白开水,茶……茶叶太苦。”惶恐之下,不由胡言乱言,心中却明白了几分,恨不得打自己几个嘴巴:“你胡涂得像头猪。”
余观涛永远忘不了二十年前他的长辈,师兄看他的那种眼神,居高临下,不可一世,而他仿佛就是可有可无的人,看一眼都显得是莫大的施舍。
在华山他的处境甚至还不如开在墙头的一朵小花,小花还能引起别人的注意,他是生也好,是死也好,又谁会在乎他?他也知道若不想忍受这种带刺,令人几乎绝望的眼神,必须去做更强的人。
如今他身为华山掌门,当然无法允许底下有人站出来,挑战他的权威,倘若他发现有这种迹象出现,他一定决不留情地把那人踩得粉身碎骨,永无翻身机会。在华山,他才是至尊,他才是最强者。
叶枫杀小混混、小角色他并不反对,假设动了大人物,已经就犯了他的大忌。他怎么能容纳得下一个名头比他响亮的弟子?
功高盖主,是做属下的永远大忌,叶枫又怎么知道冠冕堂皇的华山掌门,居然会有阴暗肮脏的一面?叶枫脸色惨白,心下盘算着弥补之计。
余观涛背负双手,在院子里踱来踱去,道:“看来你这个大师兄做得太舒服了,有些不识时务了。我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来接替你这个大师兄的位子?”
叶枫不由得眼露绝望之色,心道:“我被剥夺了大师兄,倒不如死了算。”情不自禁右手按在剑柄之上,又想:“我决计不能输,我也不能失去影儿。”
余观涛哼了一声,道:“多少人眼红,窥伺你这个位子,你自己不懂得珍惜,要去犯贱,也怨不得师父无情,哪个做师父的,不希望徒弟服服贴贴?你以为我就收拾不了你么?”
叶枫不甘心就此失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豁了出去,大声道:“师父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但这个胡恨我非杀不可。”
余观涛尖锐着嗓子,纵声叫道:“我已经给了你台阶下,你还不悬崖勒马,改邪归正么?哼哼,你果然目中无人,狂妄自大得很。”
叶枫到此地步,索性硬了头皮,道:“胡恨不是胡恨。”余观涛大喝道:“你还敢狡猾欺诈,两面三刀?胡恨不是胡恨,你绕什么口令?”叶枫急得满头大汗,道:“因为胡恨是你的大仇人李少白!胡恨只不过是他的假名字而已!”
余观涛面色大变,似让人劈头盖脸抽了几百鞭子一般,瞳孔骤然紧紧收缩,说不出的恐怖和害怕,叫道:“李少白,啊……李少白。”声音嘶哑,充满了惶惧之意。
叶枫忽有不祥之兆,暗道:“我又错了么?”余观涛又跳了起来,一手揪住叶枫的头发,一拳拳往叶枫脸上击去,大声道:“你胡说八道!李少白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叶枫满脸是血,有气无力道:“他没有死……真的没有死……”
余观涛右脚横扫,砰的一声,把他踢了出去,双眼空洞无神,似被抽走了灵魂。叶枫心中大骇:“怎么这样子?我又搞砸了么?”余观涛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拨出长剑,如股旋风般冲出院子,足尖一点,跃上高处,左右观望,见得四周并无人迹,这才跃了下去,缓缓走入院里,把大门紧紧关上,落上了门闩。
叶枫见他风声鹤唳,捕风捉影,心中说不出的害怕:“师父要做什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算会发生什么,已经不是他所能掌控的了。
余观涛背靠门板,喘息片刻,大步走了过来,剑光一闪,抵住他的胸口,双眼杀气腾腾,冷冷道:“你是怎么认识李少白的?他和你到底说了什么?”
叶枫心中突突乱跳,忽然想起李少白咬牙切齿咒骂余观涛的样子,忽发奇想:“难道师父真如李少白说的那么不堪?不好,师父要杀我灭口。”冷汗不觉又流了出来。
余观涛喃喃自语道:“李少白就是胡恨?唉,这世上还有多少不可思议的事?唔,难怪他不仅不杀华山弟子,反而处处避着我们,我明白了。”
叶枫面不改色,道:“他那种江湖败类,和他说话,不是玷污了我们华山派的名声?”他审时度势,深知再说下去,反倒对自己不利。他方才急于把事情抖露出去,如今又想着怎么把它平息下去。
余观涛道:“照你说来,你是大大的好人,我是冤枉你了?”叶枫道:“师父明鉴,弟子有时候是耍了花枪,但也是分了场合,大是大非之前,我决不会出卖华山派的利益。”余观涛道:“谁知道是真是假?”
叶枫忙道:“千真万确。”余观涛冷笑几声,手腕用力,剑尖刺入叶枫胸口肌肉半分,鲜血涔涔流出,道:“你以为你的鬼话我会相信?你这个人表面老实忠厚,心里却异常狡诈,我都有些吃不消你了。”叶枫愁眉苦脸道:“弟子从未做过对不起师父之事。”
余观涛道:“你硬要把自己说成好人,我也堵不住你的嘴巴,可是你怎么让我相信?”
叶枫一怔,暗道:“是啊,我该怎什么让师父相信?”人着一急,心里就越乱,搜肠刮肚也寻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哪怕最蹩脚的也没有。
余观涛见他沉吟不语,更是认定他心中有鬼,厉声喝道:“你到底对我隐瞒了什么?你心中向着江湖败类,那是好坏不分,我几十年对你的教诲,难道你都没听进去么?”
剑尖又刺入肌肤半分,叶枫吃不住痛,忍不住失声**起来,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哪里编得出什花样?纵使憋尿也得酝酿些时间,何况是弥天大谎?
就算可以仓促而成,也是漏洞百出,难以自圆其说,更让余观涛着恼。心中叫苦连天:“我完了,我完了……”
余观涛冷笑道:“你平时不是巧舌如簧,怎么没话可说了?李少白到底向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既然你自甘堕落,我就成全了你!”
叶枫见他目中凶光暴长,无比狰狞,大吃一惊,不由得全身皆颤,心道:“今天下错注了,一盘全输光了,大师兄可以不当,但性命决计不能不要。”
生死攸关之际,也不容过于多想,大声道:“弟子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便教弟子五雷轰顶,日后不得好死!”至于这些诅咒以后能不能应验,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眼下能够混骗过关才是最为重要。
余观涛才不吃他这一套,眼珠子一翻,冷笑道:“对天发誓有个屁用,每天发毒誓的人,何止千千万万?真正被雷劈死的又有几个?你上次骗我什么来着的,对了,你发誓上茅房屙不出屎,尿从口出,结果应验了么?”说着不禁有些好笑。
叶枫听他口气有些松动,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弟子犯下的错,菩萨都记在账上呢。”
余观涛叹了口气,道:“雷公其实和凡人有什么区别?估计他也很忙,每天要对付各种各样的应酬,和朋友饮酒作乐,偶尔和仙女们打情骂俏,你算一算,他一天下来能有多少空余的时间去劈人?一年到头,又有几天是雷电交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