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童道:“大侠,你的剑掉了。”拾起长剑,双手平举,神情恭敬,向叶枫送去。叶枫微笑道:“谢谢你,小兄弟。”伸手便去接剑。那孩童冷不丁手腕一翻,长剑直往他心口插去,手法极其娴熟,好像经常做这种事似的。
叶枫大吃一惊,身子向后便倒,锋利的剑刃贴着额头擦过,切断一绺头发,纷纷落下,喝道:“你开甚么玩笑?”老者道:“你当人家是清纯可爱的小弟弟,人家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混世小魔王。”辛十娘不由噗嗤一笑。
那孩童紧绷着脸,沉声道:“虽然我活不了,但能杀一个算一个!”杀人,又是杀人!为什么每个人心中充满了戾气和暴躁?只见长剑寒光森然,转眼之间已刺到了他胸前。
叶枫暗自叹息:“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疯了!”身子一侧,右掌搭住他的脉门,轻而易举将长剑夺了过来。老者低声喝道:“杀了他!”
那孩童斜脸凝视着叶枫,灵动的眼中却慢慢流出了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流到了下巴,才似屋檐下的雨点,滴落在衣襟,手背上。
叶枫心头没来由一阵酸楚,神情迷乱,仿佛这孩童是他的同门师弟,犯了极大的过失,企盼他做大师兄的,能够在师父面前,替他说话求情,缓缓摇了头,道:“我做不到。”老者有些诧异地看着他,道:“你说什么?”叶枫道:“他不过是不懂事的孩童而已,你为什么不给机会,让他改过自新?”
老者道:“是你在放屁?”叶枫脸皮憋得通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老者道:“老子偏要他死,你这兔崽子又能怎能。”劈手抢过长剑,明晃晃的剑身在孩童眼前晃来晃去。那孩童表情惊惶,扁着嘴巴,想哭又不敢哭出来。
叶枫只觉得热血上涌,大声说道:“只要我不死,我一定会为他报仇!”老者眼珠子一翻,傲然道:“你杀得了我么?”叶枫一怔,隔了一会,道:“天下无敌的人,也有衰老的一天。”
老者哼了几声,道:“先保住你的小命,再来和我说大话吧。”转头看着那孩童,淡淡道:“小鬼,想不想活命?”那孩童立即应道:“想。”他说的很干脆,好像料到了老者会说这话似的。
随即意识到了自己失态,忙补充道:“你需要我做什么?”老者道:“杀人。”那孩童饿狼般盯着叶枫,慢慢道:“我愿意替你效劳。”叶枫心里酸痛,一股苦水倒涌上来,不禁大声咳嗽起来,咳得满头青筋暴露。
老者声色不动,道:“你敢杀杜青竹么?”那孩童道:“他敢杀他的父亲,我为什么不敢杀他?”杜青竹一直甚是镇定,此时却愤怒难耐,厉声喝道:“小畜生,你大逆不道,就不怕天打雷劈?”
那孩童道:“是你教我这样做的,想好好活下去,只有不择手段,任何人都敢出卖!”杜青竹气苦,全身发抖,牵动伤处,不由大声**起来。那孩童跪倒在地,磕了几个头,冷冷道:“你养育我多年,我给你叩头,咱们算是扯平,互不相欠了,杜家的事业,我一定会比你做得更好!”
众人听在耳里,忍不住打了几个寒噤,心道:“好狠的人。”杜青竹长叹一声,道:“你比我厉害,我输了。”闭上了眼睛。那孩童道:“青出于蓝胜于蓝,长江后浪推前浪,这是历史规律,你不服也不行!”纵起身子,长剑刺向他的喉咙。
叶枫不忍去看这父子残杀惨烈的一幕,心道:“到底是谁的错?礼崩乐坏,自私趋利,自然人心浮躁,情义也没了。”死鱼般浮在水面上的杜青竹蓦地跃了起来,砰的一声,一个肘拳打在他儿子的左胁上。
那孩童哪里吃消得住?闷哼一声,弯下去腰,整张脸都在扭曲,吐出几口鲜血。杜青竹趁此良机,扭转他的手臂,长剑反转,架在他的颈上。老者脸上带着不易察觉的笑容,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孩童意识到了他的处境不妙,失声叫道:“爹……爹……我……错了……”
老者自言自语道:“为什么会输?因为年轻气盛,根本沉不住气,因为最后的一副大牌,还捏在杜青竹手里。”辛十娘问道:“什么牌?”老者道:“狡猾,阴险,毒辣。”
杜青竹道:“你本是个乖孩子,怎么会做出这种事?”说到最后,竟连声音都哽咽了。那孩童哭道:“我下次不敢了,你打我屁股……”杜青竹左手轻抚着他的后背,叹息道:“你是我唯一的儿子,纵使你错得再厉害,我都会原谅你。”
那孩童道:“我……”他只说出一个字,双眼凸了出来,鲜血同时从鼻孔,嘴里喷了出来,原来杜青竹一掌击在他后背上,震断了他的心脉,他已不能说话,看着杜青竹,仿佛在说:“为什么……为什么……”
杜青竹把他扔入水中,冷冷道:“我的命也是唯一的。”老者道:“我佩服你。”话还未说完,只觉得身后风声劲疾,听得叶枫怒吼道:“是你杀了他,你才是杀人凶手!”呼呼呼连击三掌,拍向他的背心。
老者微皱眉头,脸上渐渐有了怒意,道:“你这个人一点也拎不清。”身躯微闪,叶枫扑了个空,却不见好就收,和身扑上,十指向他双眼插去,道:“你干脆连我也杀了吧!”老者莫名火起,反手一掌,啪的一声,着着实实打了他一记耳光。
叶枫闪避不及,翻了个筋斗,额头叩在地上,起了个鹅蛋般的大青包。旋即双掌一按,跃起身子,破口大骂:“魔鬼,妖孽……”老者右足一勾,叶枫站立不稳,仆倒在地。
老者一脚踩在他胸脯上,冷笑道:“想死还不容易?”脚上用力,叶枫胸骨格格作响,气也喘不过来,脖子涨得大大的。杜青竹见他们起内讧,暗自窃喜,静观其变。辛十娘大惊失色,叫道:“老前辈,请你饶他一命……”哭了出来。
鲍春雷咬牙切齿,瞪着老者,便欲向老者扑将过去,和他拼个你死我活。老者道:“怎样,你不服气,想杀我不是么?”鲍春雷气乎乎道:“不错!”
辛十娘扯了扯他衣袖,抿着嘴唇,低声说道:“你只顾着自己,有没有替我想过?”鲍春雷和她灼热的目光相触,心中一股豪情登时消了,低下了头,叹了口气。
老者松开了脚,凝视着叶枫,道:“后生仔,你想我怎么做,你才满意?”叶枫大口喘息着,过了良久,才平静下来,道:“以德服人。”老者一听,险些笑了出来,道:“以德服人?”辛十娘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鲍春雷道:“你……胡说什么?”叶枫何尝不知道这江湖已经道德败坏,只有利,没有德,他这么说,只是不想老者滥杀无辜,道:“遇欺诈之人,以诚心感动之,遇暴戾之人,以和气熏蒸之,遇倾邪私曲之人,以名义气节激励之,天下无不入我陶冶矣。”心中却在苦笑:“我他妈的是闭着眼睛说瞎话,老虎不吃肉,鬼相信。”
老者肃穆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嘲讽夹杂着揶揄,道:“你是第一次走江湖?”叶枫道:“已经是老江湖了。”老者道:“你遇到的都是好人?”
叶枫叹了口气,道:“这年头的好人,就似不收钱的清官,简直找不到。”每个人都为自己的欲望而活,每个人心中都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老者眯着眼,道:“既然这样,你还要什么狗屁不通的以德服人?”叶枫道:“那是另外一回事,你被饭噎着了,难道就不吃饭了?你被别人骗了,难道就要憎恨世界,与所有人为敌?”
老者嘴角抽搐着,似在反思他所说的话,突然迅捷异常的跃起,出手如电,点了他,辛十娘及鲍春雷的穴道,叶枫吓了一跳,喝道:“你做甚么?”老者双手反戳,又点了自己身上数处穴道,缓缓倒了下去,道:“我想看看你的以德服人有没有用。”
“当然没有用,以德服人?我只知道以德报怨。”杜青竹得意洋洋地看着被牛筋捆得像粽子般的他们几人,摇头晃脑地说道。
老者斜眼看着叶枫,苦笑道:“后生仔,这就是所谓的以德服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狗还是狗,永远吃的是屎。”叶枫大窘,全身发烫,强自分辩道:“吃亏是福,好人总有好报?”老者道:“谁告诉你的?是你妈妈?你妈妈一定不会和自己儿子说这样混账的话,对了,你是不是听了官府的宣传?”
叶枫怒道:“官府说得有错么?你到底什么居心,难道非得他妈的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你才称心如意?”老者道:“非也,非也,宁为太平犬,不为亡国奴,我只是看不惯官家的某些做法,明明他娘的好多人吃不饱饭,盗贼多如虫,偏偏被吹嘘成国泰民安,路不拾遗,哈哈。”
辛十娘道:“前几天几个小毛贼,溜进厨房,偷了几坛老酒,几个火腿。”鲍春雷“咦”了一声,诧异道:“你不是会武功么?”辛十娘吃吃笑道:“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难道要我整天坐着不动,岂非成了木头菩萨?”
杜青竹道:“论移花接木的本事,我都对官府佩服得五体投地,譬如说我一年赚十万两银子,有八个老婆,而村头的王七不仅是个光棍,还要靠别人接济,但经过知县老爷身边的幕僚师爷的妙笔粉饰之下,王七年收入五万两银子,娶了四房媳妇,本县百姓生活富裕,精神充实……我至今也想不通,银子还在我口袋里,老婆还睡在我床上,王七还是穷得叮当响,这是什么回事呢?”满脸的迷惘。
辛十娘莞尔一笑,道:“你被平均了,王七被幸福了。”老者大笑道:“这也怪不得县太爷,庙堂上的那些大佬喜欢看漂漂亮亮的数字,下面的人唯有想方设法在数字上做文章了,在他们洋洋万言的奏折里,我们这些平头百姓都是被幸福的对象,至于过得开心不开心,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辛掌柜你开心吗?”辛十娘淡淡道:“进店消费的顾客越来越少,我三十岁了,都没嫁出去,如果这也算开心,倒不如大哭一场。”
老者道:“鲍大侠,你开心么?”鲍春雷双目闪烁着怒火,道:“天地之大,竟无容身之处,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上,开心个屁啊!”老者道:“后生仔,你开心么?”叶枫蓦地想起自己匪夷所思的际遇,不由悲从心来,泪水夺眶而出。
他开心么?他已经好久没有开怀大笑了!老者道:“你,辛掌柜,鲍大侠都是好人,既然连你们这样的好人都四处碰壁,混不下去,还相信什么以德服人?”他看着杜青竹,冷冷道:“只有像他这种横行乡里的痞子,或是穿着官服的恶棍,喝着民脂民膏,睡着别人的妻女,他们才是真正的开心快活!”
叶枫沉默了片刻,才道:“老前辈,我不知道你曾经是否受过某种刺激,以至变得偏激狭隘,但做人的根本,还是要积极向上,乐善好施。”心中又在苦笑:“当真打肿脸蛋充肿子,死要面子活受罪,你说得那么好,能做到么?”
老者道:“脑子让驴踢坏了,简直不可药救。”杜青竹阴恻恻道:“这个好办,我剁下他的脑袋,岂非什么麻烦也没有了?”提起钢刀,狞笑着一步步向叶枫走来。
叶枫心头突突乱跳,暗叫:“完了,完了,以德服人,去他妈的大头鬼。”一时又想不出什么缓兵之计,黄豆般的汗珠一粒粒沁了出来,焦虑之色,跃然脸上。
老者看在眼里,笑道:“怕了?只要你收回所说的屁话,说不定还有回旋的余地。”叶枫怒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出的话,泼出去水,谁收回去的话,便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了。”老者道:“我帮不了你了。”
杜青竹大笑道:“老鬼,你的脑袋也让驴子踢了,你自己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老者眨了眨眼睛,道:“我很糟糕么?我一点也不觉得。”杜青竹道:“既被最牢固的牛筋绑住,又被重手法点了穴道,还有比它更糟糕的事么?唉,人一上了年纪,就变得盲目自信了。”
老者道:“我照样可以杀你。”杜青竹身子一震,退了一步,神情紧张,道:“你……你……拿什么来杀我?”老者冷笑道:“口水。”杜青竹松了口气,大笑道:“口水能淹死人,果然是杀人的利器。”
忽然之间,听得“啵”的一声响,一团东西夹带着凌厉的风声,往他面门射来。杜青竹自然而然举刀横挡,那东西与刀身相撞,犹如铁锤砸在鸡蛋上,杜青竹手臂酸麻,钢刀落在地上。
连退几步,定神一看,只见刀身已经凹了进去,更让他胆颤心惊的是,那东西居然是一口浓痰!倘若击在身上,不死也得重伤。老者道:“能不能杀人?”
杜青竹寻思:“他固然厉害,但手脚受制,发挥不出威力,只要我随机应变得当,未必取不了他的性命。”拾起钢刀,舞得呼呼作响,道:“有本事再吐啊!”他就不信老者的肚子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聚宝盆。
老者哈哈大笑,道:“杀你绰绰有余。”一口口浓痰如一枚枚暗器,势力强劲,击在桌椅上,不是木屑纷飞,就是破个大洞,甚是惊人,杜青竹收住身形,护住门户。
叶枫见他吐得越来越快,急得双眼要冒出火来,急声叫道:“喂,喂,拜托你节约点,那有像你这样铺张浪费,挥霍无度的?古人云: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说的就是你。”
说到最后一个字,嘴巴似被塞入一条穿了三个月都没有清洗的内裤,张得大大的,神情说有多惊讶,就有就多惊讶,因为他看到了件根本就无法相信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