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老者干瘦无肉的躯体,好像有无数只大手用力往外拉扯着,蓦地变得又细又长,尤其五官相貌,更加变形得无法形容,竟是说不出的可怖。
最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虽然正在发生翻天覆地般的巨变,但自始至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息,好像他的骨头肋肉,都是豆腐棉花做成的。
原本紧紧贴在肌肤之上的牛筋,忽然之间露出了极大的间隙,老者整个人犹如蜕皮的蛇,破茧的蝶,一点点地往外钻去,眼看过不了多久,便要挣脱束缚。叶枫只瞧得目瞪口呆,不断地在心中问着自己:“这算那门子功夫?”
少林寺的“缩骨功”固然精妙绝伦,但绝没有邪魅阴郁的味道,莫非这老者根本就不是这世间的人,他到底是天上的神祗,还是地狱的恶魔?
叶枫又是兴奋,又是紧张,温泉的腾腾热气,身上涌出的冷汗,地上死不瞑目的尸体,扭动如蛇的老者,竟构成了一副充满了阴森森的妖氛鬼气的画面。
忽然抑制不住恐惧,“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颤声道:“喂,你……你的样子真的……好难看!”老者停止了动作,笑道:“拜托,这是逃命,当然不太雅观,又不是去赴宴喝酒,非得要衣冠楚楚,举止优雅。”
叶枫被他一说,本来满腹的惊骇,此时也不知所踪,哈哈大笑道:“像你这个样子,只怕追的人也被吓死了。”老者笑骂道:“后生仔,说话莫不知高低,你也会有白发苍苍,伸不直腰的时候。”嘴上一边说,身子又开始动着。
辛十娘毕竟是女人,不敢去看,紧紧闭着眼睛,心头突突乱跳,鲍春雷眉头紧皱,喃喃道:“奇怪,真是奇怪。”叶枫道:“我只希望以后每一根皱纹,都是现在每一个笑容变的。”
杜青竹冷笑道:“你连今天都过不了,还谈什么将来?”左臂挥动,十余枚暗器如箭疾般射出,分别击向老者数处要害,老者尚未完全脱困,况且正处于变形之中,几乎毫无防御能力,此时就是最好的机会,他当然不会错过。
叶枫等人齐叫:“前辈小心!”声带惊惶,杜青竹冷笑道:“各位大侠,你们的确是好人,可惜老天不给你们好命!”冲出数步,呼的一刀,向鲍春雷的颈部劈下,辛十娘不禁破口大骂。
老者道:“你这个人却是个鼠辈,为什么不敢和我正面相对,决一死战,却只敢在背后弄鬼?”也不见他有什么大动作,整个人却如皮球般弹了起来,在半空呼呼地旋转着,风声激荡,池水飞溅,弄得众人似落汤鸡,狼狈不堪。
杜青竹一怔,忍不住问道:“你在做甚?”老者大笑,笑声却似鬼哭狼嚎,一字字说道:“我要杀你!”砰的一声,把杜青竹撞翻在地。接着绑在他身上的牛筋纷纷断裂,叶枫他们吁了口气,纵声欢呼。
老者凝望着杜青竹,道:“是我动手,还是你自行了断?”杜青竹痴痴地望着手中的刀,汗珠一滴滴落在衣襟,心中说不出的苦涩,以前他用这样的方式逼迫别人自裁,想不到自己也会有此下场。
玩火者**,擅长手段者必死于阴谋之下,这就是所谓的天道循环,因果报应?他哆嗦着嘴唇,也不知是大笑的好,还是大哭的好?老者冷笑道:“只有在临死的时候,才会反思自己所做所为,才算真正的后悔,是也不是?”
杜青竹双肩剧烈抖动着,声音已经嘶哑:“我后悔,我后悔有什么用?我根本就不后悔,倘若老天让我重活一次,我还是选择做今天的我!肆无忌惮,无法无天,还有比它更精彩的人生么?”说到这里,他无神的眼瞳精光四射,就像垂死的人,向子孙儿女讲述着旧时的荣光岁月。
这是一个残酷到绝望,节奏快到停不下来的世界,每个人都想爬到巅峰,所以踩着别人的肩膀,踩着别人的脑袋,决不会有任何内疚,人人都想为刀俎,谁愿意甘心做鱼肉?
老者嘿嘿冷笑道:“难道你的人生,就没有羞耻两个字?”杜青竹大声道:“我有!”老者不觉一怔,杜青竹道:“我经常为没有把别人的财产,别人的妻女搞到手而感到羞耻!”老者像被他狠狠掴了一掌,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杜青竹每说一个字,就抖动一下。
他见过无耻的人,却见过像杜青竹这么无耻的人,瞬时间,脑海中涌起八个字:“不杀此人,天理难容!”杜青竹道:“我最喜欢赌博,哪怕口袋只剩下一文钱,也要碰碰运气,万一赢得盘满钵满呢?”
老者道:“你想和我赌一把?”杜青竹道:“不论输赢,只赌一把!”他慢慢挺起腰身,全身的骨节如爆豆般发出“啪啪”响声,蓦地大喝一声,刀光一闪,自上而劈落。老者见他忽然不要命,倒是出乎意外,双掌一拍,稳稳挟住了刀身。
杜青竹哈哈大笑,道:“既然你喜欢,送给你便是!”松开右手,身子在转了个弯,旋风般向左侧冲去。他素来生性多疑,树敌又多,故而多设秘道,以防不测。
叶枫叫道:“哎呦不好,他想逃跑了!”老者哼了一声,身形晃动,抢在杜青竹前头,截住他的去路,喝道:“倒!”只听得喀嚓一声,杜青竹的右腿不知怎么的,忽然断了,左腿跪倒。
但他立即跃起,老者喝道:“倒!”又听得喀嚓一声,杜青竹左腿又断了,整个人重心尽失,栽倒在地,这一过程犹如施展魔法般,叶枫他们根本就没有看到老者如何动手,就见得杜青竹在地上挣扎号叫。
老者左手提起杜青竹,往上抛起,等到即将落地之时,抬起右脚,踩在他的背上,杜青竹大叫一声,下巴磕在地上,牙齿咬破舌头,鲜血长流,道:“我……的腰……断了……”老者道:“你鬼话连天,我不相信。”又在他背上踩了一脚。
杜青竹痛得死去活来,凄厉欲绝的惨叫声,就连叶枫他们听在耳里,也不禁暗生恻隐之心,竟忘了杜青竹本是罪有应得。
老者揪住他的头发,左右开弓,重重打了他几个耳朵,杜青竹一张脸肿得不成样子,牙齿也尽数掉落。叶枫心有不忍,道:“前辈……”老者回过头来,冷冷看着他,道:“后生仔,你又想我以德服人?”
叶枫脸红了一红,讪讪道:“前辈你好帅。”老者摇了摇头,道:“我还是不放心,虽然你断了腰,断了腿,万一用手撑着逃走呢?”手起掌落,把杜青竹的两只手给震断了。鲍春雷心中涌起一阵无法忍受快意,大喝道:“就该这样!”
杜青竹几欲昏去,口中喔喔乱叫,只可惜满嘴漏风,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老者瞪视着他,笑道:“是不是有话对我说?”杜青竹一劲儿的点头。
老者捏住他的腮帮,杜青竹不由自主张大了嘴巴,老者另一只手似抓泥鳅般,牢牢攥住了他的舌头,用力往外拉扯,竟将他整根舌头拨了出来,辛十娘只看得毛骨悚然,不禁满脸的惊恐。
叶枫见老者手段残忍,觉得此人行事当真近乎妖魔,但此时开口又不合时宜,心下又觉得歉疚,老者道:“你碰到我,也找对了人。”杜青竹已经口不能言,泪水一道道流了下来。或许这一刻他才领会到生命的珍贵,流下的泪水,是不是真正的忏悔?
老者道:“你杀人不是为了仇恨,而是为了一时之快,为了高兴,我杀人是亡命补牢,为了告慰那些冤死的人,能够亲手将你这种人渣送入地狱,我自己也很愉快,只可惜我的行动经常慢人一拍。”
鲍春雷想起司马逸惨死的样子,心情激动,哽咽道:“谢谢你。”老者抬起头来,目光看着远方,人仿佛到了远方,阳光灿烂的远方,在他看来,却如深渊般黑暗。
过了很久,才缓缓说道:“有时候我也希望我是无所不能的神,能有无穷的精力,这样就可以杀光天下的坏人,我的力量实在太微薄了。”杜青竹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气,眼前一片漆黑,再也听不到老者所说的话。
鲍春雷轻轻叹息,道:“也许岳重天变革成功,天下就没有坏人了。”老者哈哈大笑,道:“所以你是傻瓜,司马逸死了活该。”鲍春雷脸色大变,道:“你……你说什么?”
老者道:“照你们的想法,是不是换个武林盟主,江湖就太平了?”鲍春雷道:“正因为盟主无能,所以下面的人才会无法无天,倘若盟主强势,哪来的小人当道?”老者啵的一口浓痰吐到他脸上,森然道:“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一人身上,不是江湖的福气,而是江湖的灾难!”
叶枫心念一动,寻思:“这句话倒有几分道理。”鲍春雷勉强笑了笑,道:“为什么?”老者道:“一个人强大到了没法制约的地步,必定刚愎自用,目空一切,和暴君有什么区别?”
鲍春雷想想也是,脸如死灰,喃喃道:“的确不错。”老者道:“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让这江湖起死回生!”鲍春雷追问道:“什么办法?”老者道:“砸烂这万恶的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鲍春雷大吃一惊,颤声道:“这……这……怎么可以?”
包括岳重天在内,至多对这江湖不合理的地方修修补补,平衡调整各方面的利益,要想大刀阔斧的推倒重来,却是想也不敢想的事,老者道:“为什么不可以?既然要动,就要彻底干脆,杀得他娘的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叶枫怔怔地凝视着老者,忽然哈哈大笑道:“原来前辈是大同教的!”他这么一说,辛十娘和鲍春雷都吃了一惊,脸上充满惊骇,诧异的神色,老者淡淡说道:“不错,我是大同教的东方一鹤,也就是你们这些名门侠士口中所说的魔教妖人。”
经过武林盟多年的宣传,大同教俨然成了邪恶的象征,它教旨严厉,主张废除一切不合理的规矩,建设一个新世界,手段极其激烈残酷,世人无不视为洪水猛兽,恨之入骨。
叶枫登时沉吟不语,脑海中涌现出许多情景,都是平时师傅,师母及江湖前辈对大同帮的描述,虽然有些地方有夸大其词之嫌,但听来亦是令人不寒而栗。
某某某不从大同帮,全家八十三口人无一幸免,某某某被大同帮生擒,剁了手脚,挖了眼睛,割了舌头,挂在树上,三天之后才死去……当真是血债累累,罄竹难书。
又见东方一鹤行为乖张,好杀成性,更是印证对大同教的看法:“顺我者生,逆我者亡。”瞬时之间,叶枫不由机伶伶打了几个寒噤,往辛十娘他们看去,亦是神色仓惶,三人心中均是一个念头:“他想干什么?我该怎么办?”
东方一鹤鉴貌辨色,猜到了他们的心思,微笑道:“大同教很凶残么?与武林盟比较起来,那才是小巫见大巫,自愧不如,大同教清除的是作恶多端的败类人渣,让大家扬眉吐气,而武林盟只为一小撮人服务,打压迫害大多数人,谁才是江湖的公敌,难道你们不明白么?”
叶枫道:“不变天,真的活不下去了……”说到此处,忽然觉得实在不妥,忙止口不言,毕竟所处的环境,所受的教育,要一下子扭转对大同教的看法谈何容易?东方一鹤道:“你们是不是开始同情杜青竹,是不是觉得他不应该死得那么惨?”
三人默然,杜青竹当然不值得同情,只是东方一鹤大同教的身份,勾起了他们心中的恐惧,明明是惩奸除恶之事,也变得说不出的憎恶了。东方一鹤又道:“后生仔,依你之见,该怎么变呢?”
叶枫心想:“大不了被他一掌击毙。”当下定了定神,道:“温和,平静,至少不会引起动荡,让人有不舒服的感觉。”东方一鹤冷笑道:“那样也叫变?你知不知武林盟的病根在什么地方?”叶枫想了想,道:“不知道。”
东方一鹤道:“武林盟把几大门派的利益放到了神一般的位置之上,为所欲为,大小通吃,又把绝大多数的人当成奴才,匍匐在所设置的权力权威之下,一级级地向上磕头,仅仅是苟全性命而已,你们所推崇的岳重天变革,也不过是换了种花样,根本就没有打破任何枷锁和框架!”
这一番话不仅他们从未听过,更似石破天惊,震得他们头脑嗡嗡作响,半天反应不过来,心想:“他为什么要对我们说这些话?是了,他多半不安好心,见我们走投无路,想趁机拉拢我们。”不禁焦急万分,脑子转得飞快,想着该如何应付东方一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