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忙着招呼下人:“去,把那最好的茶上上来,再去搬几个冰鉴过来放这。”
好一阵忙活,茶已经奉上,下人又搬来四个冰鉴,分置屋内四角。外边炎热,这四个东西放在屋内,却十分管用,不消一会儿,身上明显就收了汗。
魏进忠微微点头,然后端起茶盅,慢慢饮了一口。
茶还不错,方才还口干舌燥的,这一口茶下去,顿时燥热全消。
饮完茶,魏进忠才缓缓开口问道:“掌柜的,您贵姓?”他的声音不像徐应元尖细,低沉许多,但仔细辨别,还是听得出来与普通男声不同。
掌柜内心惊诧,他已经十分肯定,这是些什么人。只是这刻容不得他仔细考虑,依然小心翼翼应付着,面上还是不动声色。
“呵呵,小的姓王,是这家的掌柜。”
“姓王?”魏进忠不禁又看他两眼:“哪里人呐?”一说姓王,他不知咋的就联想到了王承勋。
“贵客,小的这家铺行,来自济南,东家也来自济南,做棉花买卖都是第三代人了。”
“哦,济南的……”魏进忠心底一松,就说嘛,天下姓王的多了,也不可能这么巧。“诶对了,俺听说做这行的人多是南方来的,当地人反倒不多?”
王掌柜笑着道:“的确是,这行里徽商比较多,其次是浙江商人,但这些年晋商也慢慢多了起来。本地的嘛,一来资本没人家雄厚,二来,销路也没人家广,反倒是做布买卖的比较多。”
“是吗?那布一般都往哪销啊?”
“山东的布嘛,一般都往边镇销,而且十分好销,在那边松江的布争不过咱山东的布。”
“未必吧,不是说松江布衣被天下吗?不可能比山东布差吧?”
“呵呵,”王掌柜依旧笑容可掬,耐心解释道:“松江布不差,但价钱高,实际实用性不及山东布,小的说是在边镇啊,那边要比价格的。”
“哦,原来要比价格……”
“对啊,买与卖自然要先看价格,卖家再精,人买家也不笨呐。”
“对了,俺听说,山东的花在本地便宜,但到了南方就反过来了,是花贵而布便宜?”
王掌柜沉吟一下,又朝魏进忠打量了几眼,心里在猜测他的意图,他们肯定不是来谈买卖的,要是他们真是他想象的那样,来自宫里,那也没必要来探听什么商业秘密啊?
也就一息时间,他脑子仿佛已经转了无数个念头,却始终不得答案。王掌柜考虑再三,还是说道:“其实啊,不光是南北价格差异大,就连在山东境内,这花价啊都差的不小呢。”
“哦,是吗?”魏进忠有了些兴致:“掌柜不妨具体说说?呃,放心,俺不会把这行的秘密透露出去的。”
王掌柜笑道:“其实也不算啥秘密,只要是这行里的,谁不知道?这么给你说吧,张秋、济宁的花市规模也不小,但价格要比临清稍稍高些。”
“这花价是指你们卖出去的价?”
王掌柜点点头,“济南的花价比临清高两成,青州就更高了,比临清要高一半。潍县最高,可达八成。像我们铺行呢,主要就是本省走量。”
“哈哈,俺明白了!”魏进忠突然想到,“你们就算只做山东一地的买卖,都可以赚不小的差价。难怪,外地商人一般不会做山东省内的花买卖吧?他们自然更想往南运,差价更大的地方去。”
“贵客说的没错,”王掌柜笑眯眯的,“这大概也是我们铺行能做三代的原因吧。”
“不错不错,”魏进忠连连点头,他突然觉得这家商行恐怕不简单,想必是能拿到一手的货源,而且很有可能就是花行歇家。歇家正是他要找的人,看来今天运气委实不错。
“復诚信北记……嗯,挺好,北记,那是不是还有个南记?”
“对喽,我们商行确实还有一个南记,其实就是济南一条街上的南北方各有一家分号。临清这家是北记开的,而南记的铺行呢,在济宁州,一北一南正好。”
魏进忠更加确信这家就是花行歇家,而且规模不小。不过虽然确信,但面上依然如常。
“那俺再请教一个问题。”
王掌柜依然笑着道:“但说无妨,请教不敢当。”
“要是山东开个海运埠头,你们做买卖的不是更加便利?”
王掌柜闻言心头一凛,盯着魏进忠又仔细打量起来。半晌,更加小心翼翼,“在商言商,其实商人啊,没哪个不愿意在山东开海运之先河,毕竟山东太重要了,而且漕海陆路都极为便利。只是,光商人想有啥用?这不还得是朝廷才能决定的吗。”
“呵呵,没错没错,俺也只是问问,”停顿一会,又说道:“俺方才过来时,才听人说起,今夏这漕河又断航了,哎,就觉得吧,这也麻烦不是吗?海运多便利啊,胶州一下海……对了,要是真在胶州开了埠头,会不会对花价有影响啊?”
“噗嗤,”王掌柜有些忍不住笑,“这位贵客啊,其实呢,您说的一点都不错。假设吧,胶州真开了海运埠头,不仅整个山东的花价会受影响,说不定花市都会搬到胶州去。”
“嗯,”魏进忠点头,这下满意了,至少能说明胶州开埠并非他妄想天开。
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魏进忠再坐了一会,便起身告辞。
王掌柜起身相送,依旧笑容可掬,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丝不耐,这点给魏进忠的印象十分好。临走,王掌柜又帮着喊了轿子来,问魏进忠:“贵客,您几位是到哪里?”
徐应元有些不耐烦,嫌这掌柜啰嗦,他早早跨上马等着。但听掌柜问起,就随口答道:“回钞关大院。”
王掌柜笑着应下,又殷殷叮嘱轿夫,一路小心伺候,然后就站在一旁,一路目送他们走远。
直到他们一行走出来很远,王掌柜才渐渐收起一脸笑意,转而变得凝重起来。很快,他回到铺行里,绕过前厅直接去了后院。
一路急匆匆来到上房,东边最后一间就是铺行里老朝奉的屋子。这老朝奉在济南王家里颇有威信,整整服侍了三代家主,可谓半个主子的身份,连掌柜遇事都要向他请教一二。
掌柜先让小厮进去禀报,然后才进到屋里。这屋子打通了东耳房,作为书房册室,整个铺行所有的文书信件票据都在这间耳房里。
屋子里光线并不好,老朝奉坐在靠南槛窗下的椅子里,手上还捏着一封来信,想是看了半天,深锁着眉头,脸上的皱纹也显得深刻起来。
“王老,王老,”一进来掌柜就迫不及待说道。
老朝奉顿了一顿,这才转动眼珠子看着才进来的掌柜,并没开口。
掌柜知道他有些造次,但这时也顾不得许多,“方才铺里来了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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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进忠回到税使衙门,让刘时敏过来,就把想奏请陛下开仓赈济的想法一说,刘时敏想了想,道:“这想法可以,难得你有心。想想那些灾民也是可怜……这样吧,我看不如写成揭贴上呈,魏师弟你觉得如何?”
“也行,不过再另呈一封密揭,说明原因。”
“嗯,这样比较妥当。”
上呈的两份帖子写好,走加急就送了出去,于次日凌晨就到了宫里。
是日近午时,朱翊钧才从西苑返回启祥宫,又来到东暖殿里,准备处理又堆积了好几天的奏章。
南京礼部侍郎叶向高等催请册立,礼科右给事中杨天民等,催册立,言皇长子二十龄,冠婚之期已逾五载,屡旨静俟……
朱翊钧觉得他都懒得再解释一遍,对于这种奏请,要么留中,要么直接罚俸,或降杂职调边方,不许朦胧催升,具体这些手段就看奏疏惹他生气的程度。
他怠政,有时也未必是身体原因,就单纯不想再看到这些大臣一催再催,一请再请的奏疏。
文书房又跟着送来了魏进忠进的密揭和揭贴,陈矩亲自送来的。
朱翊钧打开一览,是奏请临清开仓赈灾。他斟酌了一下,又问陈矩:“今年能运至京城的漕米估计有多少?”
陈矩心中估么了一下,回道:“大概只有二百万石。”每年运京的漕米除了折为金花银的一百万两,需至少还要三百万石才算正常,显然今年诸多原因加持,恐怕很难完成三百万的运输量。
朱翊钧有些迟疑,运京漕米要差足足一百万石,京师缺粮恐怕也不好办。
陈矩见陛下迟疑不定,心中也猜到一二分,又道:“臣记得户部赵侍郎,昨前天上了一疏,大意是报今年几个京仓急需新米旧米交代。”
“找来朕览。”朱翊钧一下明白了陈矩的意思。
很快,文书官就从那堆章疏中找到了户部侍郎,提督仓场的赵世卿所上的奏疏。
疏言:臣常将各属所有积谷,或当委官盘查,或乘新旧交代,俱令其分别积谷年分久暂。每样各取一石,碾验米粒成色,则新入仓者每谷一石得米六斗五六升,其次则六斗有零,再其次则五斗有零。谷愈陈则米粒愈细,往往止存半粒者,且陈米炊饭不能涨发。一升止得半升之饭,又食之易饥饿,一人常兼二人之食,此臣得之亲试而无讹……由此观之,则仓谷之不宜久贮明矣。若地方官奉行之不善,欲停粜借,使之常存于仓,即数十年而谷仍自在者,诚不经之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