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秦去病和李敢从童话世界坠落人间地狱。真实的体验感让二人在一瞬间成熟起来。
至少,二人不再唠唠叨叨。
不管是在上林苑,还是在剧孟盘踞的峡谷,哪怕是在惊险的吉贝谷,秦去病一直把那些经历当做游戏。
如同他在长安城纠集一帮野孩子和李敢打架一样的游戏。
赢了,兴奋;输了,耍赖。
闯关成功,他能信心爆棚;遭遇挫折,他也垂头丧气,甚至哭鼻子。
但眼前的景象一下子刷新了秦去病的三观,他不能接受人命这么卑贱。
更不能面对这么多的死亡。
当他看到期门军和一堆死尸凑在一起的时候,刹那间,脑子一片空白。
两条熊瞎子狗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旁若无人地吞噬地上的尸体。
秦去病和李敢不敢想象,百花争艳的可乐城背后,居然养着吃人的狗。
就在这一刻,秦去病第一次觉得他向往的金戈铁马,阵前冲杀或许不是那么爽感十足的事情。
死亡,尸体,尸山血海,恐惧绝望,这些纵横沙场的将军必须闯过的心理门槛,一下子摆在了两个乳臭未干的孩子面前。
秦去病和李敢沉默了,从心到嘴的沉默。
血腥压住了洞里其他的味道。熊瞎子狗大快朵颐的声音下,连蚊虫都不敢大声嗡嗡。
与秦去病的沉默不同,被逼采石的期门军表情呆滞,就和僵尸一般。
就连卫青和体无完肤的李广,都木然敲着石头,大气不敢出。
两个肌肉女抡着鞭子来到洞中。
“夜郎国的狗最爱吃活人,谁要偷懒,就拿谁喂狗。快干!”
一个肌肉女说完,在洞中扯出两记响鞭。“啪啪”声过后,两条熊瞎子狗晃着滚圆的肚子,走了出去。
清脆的鞭响让所有人恢复了心神。
秦去病躺在石头上,大口呼着气,眼珠子开始转动。
“李敢,救人还是找矿石?”
李敢没有出声。
秦去病在李敢的肩头狠狠捏了一把,心神游离的他才被痛感唤醒。
“你说什么?”
“问你,救人还是找矿石?”
“你什么时候问过别人的意见?”
“我现在在问你。”
“回去。”
“我们有任务,我们的人在这等死。”
“回去。”
“你爹在这。”
“回去。”
李敢的眼泪夺眶而出。
“不能回去,人不能怕狗。”
“那不是狗,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鬼。”
“咱们是虎贲,这不算啥。”
“咱们是人,人不能和鬼斗。”
“你不想救欧翎了?”
“她早被吃了。”
“那就为她报仇。”
“去病,我不行。”
“兄弟,你行。”
秦去病抱着李敢的肩膀,坚定地看着他。
过了片刻。
“去病,你想怎么干?”
“这就对了,救出我们的人。”
秦去病一拳捶在李敢胸口上。
“你爹的矿石怎么办?”
“去他的矿石,他想当夜郎国的皇帝,见他的鬼,救人要紧。”
“怎么干?”
秦去病笑了笑,道:“玩我们拿手的,我就不信两条狗能难住我。”
夜狼兵押着一群南越人进到洞中,洞内叮叮当当的声音此起彼伏,刺得人耳膜发麻。
两人在夜狼兵换岗的空逃了出去。
夜幕下的可乐城宁静祥和,白日的喧嚣随着飘摇的山岚而消散无踪。
月光洒在缓缓流淌的溪水中,闪出的银光反射在张骞俊朗的脸庞上。
张骞横卧在竹筏上,胸前抱着酒坛子。
今日是满月。
醉卧异乡的人,望着当空玉轮,最能激起思念的情绪。
对于云游四方的张骞来说,故乡只是偶尔上桌的下酒菜。当新鲜刺激的节目吸引到他时,便会忘却它的存在。
大漠戈壁,莽山箐谷,张骞此生的目的就是往自己的血管里灌满风。不管是雪山之巅,还是瀚海之渊,只要在流浪牧人的醉话里出现过的地方,他都想亲自用脚去丈量。
夜郎国,可乐城算是他征途中停留时间最长的地方。在这里,他受到比女王还高的尊崇。
闭塞的山谷里却生活着一群好奇心重的臣民。张骞的到来,简直让她们的好奇心长出了翅膀。
所以,张骞口中的奇闻轶事,还有和夜郎男人完全不同的特有气质,成了所有夜郎女人夜深沉时的安眠药。
她们渴望这个男人和自己肆无忌惮地玩笑,也渴望自己成为他记忆里的故事。
当然,一个可以让臣民快乐的男人,自然受到女王的特殊欢迎。以至于到了后来,狐姬更是觉得,这样受欢迎的人既然不是自己,那也必须是自己的一半。
所以,与对待其他男宠不一样,她必须征服这个人,征服可以征服自己臣民的人。
一切止步于秦星的从天而降。
男人的见识决定了男人的气质。当和秦星在竹筏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张骞目空一切的自信心顿时感觉到了挑战。
一番唇枪舌剑,他深知对方丈量的世界比他要宽广。
天南海北的张骞对于挑战的认知永远是自己如何到达。至于世人倾慕的眼光,只不过是他装点自尊的饰物。
所以,此时此刻,团圆月,醉望眼,喜也是他忧也是他。
喜的是,他的生命里终于出现了另一个“流浪牧人”。
忧的是,秦星的一席话拨动了他内心闲置很久的琴弦——故乡。
输掉了比赛,张骞并不恼火。但秦星的一席话却醍醐灌顶般唤起了他脑子里最原始的记忆。
无论他走到哪里,他都是大汉朝的臣民。
他本以为流浪会让他忘却自己从哪里来,但没想到忘却不等于掩盖,总有一天,会有人替他捧出那颗热烈的赤子之心。
张骞陷入困惑之中,就像南飞雁突然想起自己的家在北方。
“月下独酌,张骞公子好雅兴啊!”
一个声音打断了张骞的思绪,他转头看了看岸边。一个人影从月光中走了出来。
当人影立在岸边的石头上时,张骞终于看清楚,来人正是和他一样,狐姬女王的座上宾。
南越王,赵眜。
“南越王也睡不着吗?”
张骞从见到赵眜那天起就对他没什么好感。他总觉得一个亡国之君,见到他应该没那么多笑容。
但眼前这个老头却对任何人都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时间久了,没心没肺的张骞觉出了赵眜笑意背后的假。
假就意味着虚伪,虚伪就意味着阴暗。
张骞不喜欢阴暗。
“可乐城是人间天堂,张骞公子是仙子佳人,为何秦星一来,公子便如此惆怅呢?”
“谁说我惆怅,偶尔失眠而已。”
“老夫虽然清心寡欲,但知道可乐城里失眠的从来是月下思君的夷妇,张骞公子似有难以放下的心结?”
“不懂你在说什么?我醉了,要睡了。”
“三日之期,张骞公子可有把握?”
“明日再说。”
“秦星不是凡人,既然信誓旦旦,就一定胸有成竹。老夫正是吃了他的亏,才落魄到此,当了一个不受人待见的亡国之君。”
“炼制银铜,我自有办法。”
“三日一到,若公子输了,可知后果?”
“离开,继续云游。”
“一个失去自信的行者,走到哪不过是行尸走肉一具。”
张骞顿了顿,放下了酒坛子。
“我观公子眉目生忧,是否念起故人故地?”
“云游之人,哪来什么故人故地。”
“恕我直言,自古行者衣锦还乡者多,落魄归巢者少。大汉朝可不是闭塞之地,人言可畏,口沫如剑,张骞公子不想带着遗憾回长安吧?”
张骞站起身,两眼盯着赵眜发呆。
“公子天资聪慧,不过是缺些机缘罢了。”
“我和秦星都是汉人,我们没有仇恨。”
“不管公子承不承认,有些事避无可避,退无可退。你不想得罪对方,对方却要以你的失败来取悦狐姬女王。”
“你了解他?”
“一个让我亡国的人,岂止了解。”
“他是什么人?”
“汉朝皇帝的狗,一条可以吃人的狗。”
想起秦星咄咄逼人的气势,张骞顿觉血气上涌。
“怎么赢他?”
赵眜转身离开岸边,就在他刚要消失在黑暗中时,他缓缓转身,留给了张骞一个充满深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