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大贤
作者:兵围城下   称皇最新章节     
    次日清早,陶善文换了一套平常的服装,与唐熙在麒麟城中闲逛,看看民情。
    肚中饥饿,二人便在街上一家馄饨摊上坐了下来。
    馄饨热气腾腾,一时难以下嘴。
    陶善文想等着馄饨凉些再吃,便托着腮帮四顾乱看。
    都是做生意的小摊贩,卖糕点的,吃食的,首饰的,吆喝声此起彼伏,采买的行人来来往往,摩肩接踵。
    都是忙于生计的平民百姓,神色匆忙。
    只有一人吸引了陶善文的注意。
    人群之中,只有他,没有其他人奔波生计的匆忙神色。
    形单影只,失魂落魄。
    他穿着一件破旧的儒袍,脸色发黄发灰,没有血色,身材瘦弱,颧骨高高突起,显然是长久吃不饱穿不暖的。
    可纵然饥寒交迫,眸中亦有着不可磨灭的神采。
    正是那神采,不经意间与陶善文对视一瞬,陶善文顿时如同触电一般,心弦一紧。
    不甘,落魄,无助,狂傲,才高,忧国,忧民,忧己。
    一个人的眼中,怎么会有这么多东西。
    陶善文有很强的预感,此人大有来历。
    他相信自己多少还有些识人之能的。
    此人不仅大有来历。还可以搅弄起江北的风云来。
    在江北点起反贪的大火,大概就要靠此人……
    陶善文无比确信。
    玄乎又玄的直觉告诉他的。
    唐熙端着碗,啼哩吐噜,风卷残云,一碗馄饨已经下肚。
    他满足地打了个饱嗝,擦了擦嘴,看见陶善文正看着前方出神,碗中的馄饨已经坨成一团。
    他手指敲了敲桌子。
    “吃饭啊,看什么呢。”
    陶善文指着那个男子。
    “你看他。”
    唐熙回头看去,只见身后炸油条的摊子前,站着一个瘦瘦弱弱,衣服上贴满布丁的邋遢男子。
    “你说那个叫花子啊。”
    陶善文有些不满:“你怎么也会以貌取人了,不见得此人就是叫花子,必然是大贤啊。”
    唐熙眉头紧皱,回头看着那个男子。
    男子站在炸油条的锅前,显然饥肠辘辘,不住地咽唾沫。
    摊主看了他一眼,道:“我说,程大秀才,您不买别站在这儿挡着别人买行不行?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程宝生眸中流露一丝窘迫,可囊中羞涩,他哪里有钱买呢?
    他红着耳朵,拖沓着步子,默默地离开。
    摊主见他实在可怜,叫住他,包好两根油条,放到他手里。
    “你呀,也老大不小了,竟也不想着成家立业,整日里只会捧着书读,倒是满肚子的学问,可有什么用呢?你肚子里的墨水会变成饭来吃么?既然命里没有大富大贵的时运,便该踏踏实实寻些生计过活才好,便是到饭馆里当跑堂的一个月还有几钱银子拿,不比你这样吃了上顿没下顿强?过日子过成你这样,不如碰死算了。”
    程宝生接过油条,朝摊主作了一揖。
    “多谢大哥今日之恩,他日程某飞黄腾达,必不忘今日恩情。”
    摊主知道他素来清高,一心想做大官,建功业,父母在世的时候,家里尚有些家产可以度日。
    如今他也快三十岁了,父母早早病逝,家产不会经营,加上科举屡次落第,很快就败光了。
    明年春闱,就是他第六次征战科考了。
    见程宝生丝毫听不进自己的话,摊主也懒得多费口舌,挥了挥手,让他走了。
    程宝生一面嚼着油条,一面往前走着。
    他怀里抱着一个包袱,里面是一枚祖传的玉璧,是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
    他正准备将它当了,换了银钱,好生置办一件新衣服。
    听说麒麟城一家大户人家正在找教书先生,他准备去碰碰运气,否则真的要饿死了。
    “呦!我看看这是谁啊,这不是……程藩台的孙子么!”
    程宝生的太祖父,就曾做过江北巡抚,可惜后世子孙,一代不如一代,到了程宝生,已然是饭也吃不起了。
    “哎呦,原来是程藩台的孙子!怎么落魄成这样啦?”
    “君子不吃嗟来之食,程公子怎么还受人施舍呢?”
    几个穿着华丽的纨绔子弟堵在程宝生面前。
    他们都是世家子弟,且祖上与程家不睦。
    说是世仇也不为过。
    程家鼎盛的时候,经常欺压他们,如今程家倒台,他们也有了给祖上报仇的机会。
    程宝生成了他们欺压的对象。
    程宝生没有理他们,绕道想走,却被他们给堵住了去路。
    “呦呵,程公子就吃这样的东西啊,都知道程公子有经天纬地之才,是要入阁拜相的人物,怎么能吃这样的糟糠之食呢!”
    “可不是嘛,虽然咱们程公子家业没了,可骨气还在啊,不为五斗米折腰,明年科考是第几次了?第六次了吧!”
    “怎么回事,那些看考卷的人都是怎么回事,咱们程公子都考了六次还不能高中!”
    “就是一条贱命,还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呸!祖上作恶多端,终于现世果报到子孙头上了!”
    声声刺耳,尖刀一般,刺痛着程宝生的心。
    他恨这群纨绔公子,更恨自己。
    他的祖上一直都是为民做主的清官,是他自己不争气,埋没了祖上的名声。
    他紧急攥着拳,杀气四溢的眼神看着这群纨绔子弟。
    “你们都是刚从赌场出来的吧?我再不济,至少没有吃喝嫖赌。”
    一人冷笑道:“你倒是想吃喝嫖赌,你有那钱没?连饭都吃不起了,装什么清高啊!”
    说着,他一把抢过程宝生手里的油条,扔到路边的野狗那里。
    程宝生整个人都在颤抖,他拼命地忍着怒火,转身就走。
    “站住!”
    那人一把揪住程宝生,目光凶狠,咬牙道:“顶完嘴,就想走?爷输了一晚上,正愁没地方撒气呢!”
    说着,他飞起一脚,将程宝生踹飞老远。
    几个跟着他混的纨绔们也一拥而上,就在这条大街上,将程宝生给摁住狠狠走了一顿。
    周围人都避让不及,生怕惹上麻烦,没有一人出来拉架。
    “让你清高!”
    “死装,早晚让人活活打死!”
    “给我找死了打!我说怎么手气这么差,原来是有这么一个扫把星!”
    拳拳到肉,脚脚入骨,程宝生瘦弱的身躯,好似木偶一般,任他们在地上拳打脚踢,毫无还手之力。
    他将整个身子缩成一团,护住怀里的包袱。
    那是他保命的东西了。
    挨这顿打不要紧,反正也不是头一遭了,他们只要心情不好就会拿自己出气。
    大概是因为好几天没有吃饱饭,身子太虚弱了,他只觉得眼前一片恍惚,整个身子渐渐失去了知觉。
    一人猛地踹中他的小腹,他打了个滚,包袱从怀里掉了出来。
    那人眼尖,捡起包袱来,打开包袱,里面层层包裹,全部打开,竟然是一块质地精良的玉璧。
    程宝生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喊道:“还给我!”
    那人冷笑道:“还给你?想的美!”
    说着,他将玉璧狠狠仍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玉璧碎成数块。
    程宝生瞪大了双眼,眸中短暂失神一瞬,接着疯魔了一般挣扎着起身,要和那人拼命。
    那人似是也没想到程宝生会拿出拼命的架势来,有些后怕,往后退了几步,让那群人死死摁住他。
    突然一人抓住他的后脖颈,接着将他拎了起来,高举到半空中。
    “谁啊!放小爷下来!”
    那人惊慌失措,吓得腿都软了。
    唐熙冷冷道:“把那人放了,要不然我让你跟那块玉璧一个下场。”
    “别!别!快!放了他!”
    其他人松手,有些无措地怔在原地。
    唐熙这才将那人放下来。
    那人见唐熙是习武之人,不敢造次,冷哼一声,赶紧带着人离开。
    陶善文走了过来,将程宝生拉起来。
    “不要紧吧?”
    程宝生擦了擦嘴角的血,摇了摇头。
    “不要紧,多谢恩公相救,只可惜我身无分文,不能报答恩公。”
    他红着耳朵,竟不敢看陶善文一下。
    他最看重的尊严,被别人无数次地放在脚下践踏,他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呢?
    他朝陶善文作了一揖,捡起地上的玉璧,蜷缩着身子离开。
    背影无比落寞。
    此时才传来周边看戏群众的叹息声。
    “好歹是官宦后代,竟然落寞至此。”
    “说起来,他的才干,就是当榜眼探花也行的,只可惜,没有家世,没钱打点上面,屡次被人顶替。”
    “说到底,还是他不会为人,总觉得自己是官宦后代,就高人一等,若是肯好好过日子,也未必会沦落到如今如此落寞的下场。”
    “各人有各命啊,如今事情了结了,咱们没戏看了,且散了吧。”
    众人一哄而散。
    只有陶善文一人站在路上,望着程宝生离去的方向,怅然若失。
    唐熙:“咱们也走吧,这样的是非之人,别人躲都来不及呢,你偏要往里闯。”
    “不。”
    陶善文十分相信自己的识人之能。
    “此人可以或许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我要亲自试试他的才干。”
    “你还要干什么?”
    陶善文蹲下身子,捡起地上被落下的玉璧碎块。
    “你能找到和这块玉璧 一样的么?”
    唐熙拿起玉璧,看了看,道:“这并非很值钱的玉,款式也普通,玉器行里应该能够买得到。”
    “你给我准备一块完整的。”
    唐熙面泛难色:“你不会要去他家吧?”
    “怎么了?”
    “你知道他家在哪儿啊。”
    “他这么出名,一打听不就知道了?”
    “我还是觉得这个人你别搭理的好......”
    “哎呀,别啰嗦了,我心里有数的。你要是懒得去,我自己去。”
    “我去,我去还不成?瞧你那赌气样子,娘们唧唧的。”
    “你说谁呢。”
    “没说谁,我错了,错了行不?”
    “快去吧,我回去等你。”
    ......
    入夜,月色凉薄如水。
    陶善文跟炸油条的摊主打听了程宝生的住所,与唐熙骑马,秘密来到城东桥下一处破败的房屋门前。
    这里很是潮湿,之前绝对不是住人的地方,想来是程宝生变卖家产后,无处可住,勉强在此容身。
    陶善文下马,裹了裹披风,轻轻扣了扣门。
    不多时,门被吱呀吱呀推开。
    里面只点着一盏小油灯,程宝生站在门后,狐疑警惕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陶善文和唐熙。
    认出是白天救自己一命的恩公后,他表情温和了些。
    “是两位恩公么?不知恩公到这里,有何贵干?”
    陶善文笑道:“你不要紧张,我们特地来看看你的伤势的。”
    程宝生一怔,心里一暖,不过接着就充满警惕的眼神看着二人。
    唐熙看出了他的疑心,冷冷道:“这位是朝廷的佥都御史陶大人,更是朝廷的钦差,犯不上要害你一个平民百姓!”
    程宝生大惊,不敢相信地看着陶善文。
    他早就听说了陶善文在渡城的事,知道他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官员,可真正见到真人,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这样一个眉清目秀,秀美若美娇娘的年轻人,怎么可能搅弄得渡城天翻地覆?
    陶善文温和笑道:“本官听说了,你是个有才干的,不过是怀才不遇。今日见你那玉璧被摔碎,你很是悲伤,想必这是对你极为重要之物。本官一片爱才之心,特地为你寻来了一块一样的,不知道这个可否能弥补你损失的那块?”
    唐熙面无表情得将那块玉璧放在程宝生手上。
    程宝生赶紧接住,热泪盈眶。
    他抽搐着嘴角,感动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大人......让草民如何报答呢......大人要是不嫌弃,请进来坐一会儿吧。”
    正中陶善文下怀,陶善文点头笑道:“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