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陶善文换了一套平常的服装,与唐熙在麒麟城中闲逛,看看民情。
肚中饥饿,二人便在街上一家馄饨摊上坐了下来。
馄饨热气腾腾,一时难以下嘴。
陶善文想等着馄饨凉些再吃,便托着腮帮四顾乱看。
都是做生意的小摊贩,卖糕点的,吃食的,首饰的,吆喝声此起彼伏,采买的行人来来往往,摩肩接踵。
都是忙于生计的平民百姓,神色匆忙。
只有一人吸引了陶善文的注意。
人群之中,只有他,没有其他人奔波生计的匆忙神色。
形单影只,失魂落魄。
他穿着一件破旧的儒袍,脸色发黄发灰,没有血色,身材瘦弱,颧骨高高突起,显然是长久吃不饱穿不暖的。
可纵然饥寒交迫,眸中亦有着不可磨灭的神采。
正是那神采,不经意间与陶善文对视一瞬,陶善文顿时如同触电一般,心弦一紧。
不甘,落魄,无助,狂傲,才高,忧国,忧民,忧己。
一个人的眼中,怎么会有这么多东西。
陶善文有很强的预感,此人大有来历。
他相信自己多少还有些识人之能的。
此人不仅大有来历。还可以搅弄起江北的风云来。
在江北点起反贪的大火,大概就要靠此人……
陶善文无比确信。
玄乎又玄的直觉告诉他的。
唐熙端着碗,啼哩吐噜,风卷残云,一碗馄饨已经下肚。
他满足地打了个饱嗝,擦了擦嘴,看见陶善文正看着前方出神,碗中的馄饨已经坨成一团。
他手指敲了敲桌子。
“吃饭啊,看什么呢。”
陶善文指着那个男子。
“你看他。”
唐熙回头看去,只见身后炸油条的摊子前,站着一个瘦瘦弱弱,衣服上贴满布丁的邋遢男子。
“你说那个叫花子啊。”
陶善文有些不满:“你怎么也会以貌取人了,不见得此人就是叫花子,必然是大贤啊。”
唐熙眉头紧皱,回头看着那个男子。
男子站在炸油条的锅前,显然饥肠辘辘,不住地咽唾沫。
摊主看了他一眼,道:“我说,程大秀才,您不买别站在这儿挡着别人买行不行?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程宝生眸中流露一丝窘迫,可囊中羞涩,他哪里有钱买呢?
他红着耳朵,拖沓着步子,默默地离开。
摊主见他实在可怜,叫住他,包好两根油条,放到他手里。
“你呀,也老大不小了,竟也不想着成家立业,整日里只会捧着书读,倒是满肚子的学问,可有什么用呢?你肚子里的墨水会变成饭来吃么?既然命里没有大富大贵的时运,便该踏踏实实寻些生计过活才好,便是到饭馆里当跑堂的一个月还有几钱银子拿,不比你这样吃了上顿没下顿强?过日子过成你这样,不如碰死算了。”
程宝生接过油条,朝摊主作了一揖。
“多谢大哥今日之恩,他日程某飞黄腾达,必不忘今日恩情。”
摊主知道他素来清高,一心想做大官,建功业,父母在世的时候,家里尚有些家产可以度日。
如今他也快三十岁了,父母早早病逝,家产不会经营,加上科举屡次落第,很快就败光了。
明年春闱,就是他第六次征战科考了。
见程宝生丝毫听不进自己的话,摊主也懒得多费口舌,挥了挥手,让他走了。
程宝生一面嚼着油条,一面往前走着。
他怀里抱着一个包袱,里面是一枚祖传的玉璧,是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
他正准备将它当了,换了银钱,好生置办一件新衣服。
听说麒麟城一家大户人家正在找教书先生,他准备去碰碰运气,否则真的要饿死了。
“呦!我看看这是谁啊,这不是……程藩台的孙子么!”
程宝生的太祖父,就曾做过江北巡抚,可惜后世子孙,一代不如一代,到了程宝生,已然是饭也吃不起了。
“哎呦,原来是程藩台的孙子!怎么落魄成这样啦?”
“君子不吃嗟来之食,程公子怎么还受人施舍呢?”
几个穿着华丽的纨绔子弟堵在程宝生面前。
他们都是世家子弟,且祖上与程家不睦。
说是世仇也不为过。
程家鼎盛的时候,经常欺压他们,如今程家倒台,他们也有了给祖上报仇的机会。
程宝生成了他们欺压的对象。
程宝生没有理他们,绕道想走,却被他们给堵住了去路。
“呦呵,程公子就吃这样的东西啊,都知道程公子有经天纬地之才,是要入阁拜相的人物,怎么能吃这样的糟糠之食呢!”
“可不是嘛,虽然咱们程公子家业没了,可骨气还在啊,不为五斗米折腰,明年科考是第几次了?第六次了吧!”
“怎么回事,那些看考卷的人都是怎么回事,咱们程公子都考了六次还不能高中!”
“就是一条贱命,还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呸!祖上作恶多端,终于现世果报到子孙头上了!”
声声刺耳,尖刀一般,刺痛着程宝生的心。
他恨这群纨绔公子,更恨自己。
他的祖上一直都是为民做主的清官,是他自己不争气,埋没了祖上的名声。
他紧急攥着拳,杀气四溢的眼神看着这群纨绔子弟。
“你们都是刚从赌场出来的吧?我再不济,至少没有吃喝嫖赌。”
一人冷笑道:“你倒是想吃喝嫖赌,你有那钱没?连饭都吃不起了,装什么清高啊!”
说着,他一把抢过程宝生手里的油条,扔到路边的野狗那里。
程宝生整个人都在颤抖,他拼命地忍着怒火,转身就走。
“站住!”
那人一把揪住程宝生,目光凶狠,咬牙道:“顶完嘴,就想走?爷输了一晚上,正愁没地方撒气呢!”
说着,他飞起一脚,将程宝生踹飞老远。
几个跟着他混的纨绔们也一拥而上,就在这条大街上,将程宝生给摁住狠狠走了一顿。
周围人都避让不及,生怕惹上麻烦,没有一人出来拉架。
“让你清高!”
“死装,早晚让人活活打死!”
“给我找死了打!我说怎么手气这么差,原来是有这么一个扫把星!”
拳拳到肉,脚脚入骨,程宝生瘦弱的身躯,好似木偶一般,任他们在地上拳打脚踢,毫无还手之力。
他将整个身子缩成一团,护住怀里的包袱。
那是他保命的东西了。
挨这顿打不要紧,反正也不是头一遭了,他们只要心情不好就会拿自己出气。
大概是因为好几天没有吃饱饭,身子太虚弱了,他只觉得眼前一片恍惚,整个身子渐渐失去了知觉。
一人猛地踹中他的小腹,他打了个滚,包袱从怀里掉了出来。
那人眼尖,捡起包袱来,打开包袱,里面层层包裹,全部打开,竟然是一块质地精良的玉璧。
程宝生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喊道:“还给我!”
那人冷笑道:“还给你?想的美!”
说着,他将玉璧狠狠仍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玉璧碎成数块。
程宝生瞪大了双眼,眸中短暂失神一瞬,接着疯魔了一般挣扎着起身,要和那人拼命。
那人似是也没想到程宝生会拿出拼命的架势来,有些后怕,往后退了几步,让那群人死死摁住他。
突然一人抓住他的后脖颈,接着将他拎了起来,高举到半空中。
“谁啊!放小爷下来!”
那人惊慌失措,吓得腿都软了。
唐熙冷冷道:“把那人放了,要不然我让你跟那块玉璧一个下场。”
“别!别!快!放了他!”
其他人松手,有些无措地怔在原地。
唐熙这才将那人放下来。
那人见唐熙是习武之人,不敢造次,冷哼一声,赶紧带着人离开。
陶善文走了过来,将程宝生拉起来。
“不要紧吧?”
程宝生擦了擦嘴角的血,摇了摇头。
“不要紧,多谢恩公相救,只可惜我身无分文,不能报答恩公。”
他红着耳朵,竟不敢看陶善文一下。
他最看重的尊严,被别人无数次地放在脚下践踏,他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呢?
他朝陶善文作了一揖,捡起地上的玉璧,蜷缩着身子离开。
背影无比落寞。
此时才传来周边看戏群众的叹息声。
“好歹是官宦后代,竟然落寞至此。”
“说起来,他的才干,就是当榜眼探花也行的,只可惜,没有家世,没钱打点上面,屡次被人顶替。”
“说到底,还是他不会为人,总觉得自己是官宦后代,就高人一等,若是肯好好过日子,也未必会沦落到如今如此落寞的下场。”
“各人有各命啊,如今事情了结了,咱们没戏看了,且散了吧。”
众人一哄而散。
只有陶善文一人站在路上,望着程宝生离去的方向,怅然若失。
唐熙:“咱们也走吧,这样的是非之人,别人躲都来不及呢,你偏要往里闯。”
“不。”
陶善文十分相信自己的识人之能。
“此人可以或许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我要亲自试试他的才干。”
“你还要干什么?”
陶善文蹲下身子,捡起地上被落下的玉璧碎块。
“你能找到和这块玉璧 一样的么?”
唐熙拿起玉璧,看了看,道:“这并非很值钱的玉,款式也普通,玉器行里应该能够买得到。”
“你给我准备一块完整的。”
唐熙面泛难色:“你不会要去他家吧?”
“怎么了?”
“你知道他家在哪儿啊。”
“他这么出名,一打听不就知道了?”
“我还是觉得这个人你别搭理的好......”
“哎呀,别啰嗦了,我心里有数的。你要是懒得去,我自己去。”
“我去,我去还不成?瞧你那赌气样子,娘们唧唧的。”
“你说谁呢。”
“没说谁,我错了,错了行不?”
“快去吧,我回去等你。”
......
入夜,月色凉薄如水。
陶善文跟炸油条的摊主打听了程宝生的住所,与唐熙骑马,秘密来到城东桥下一处破败的房屋门前。
这里很是潮湿,之前绝对不是住人的地方,想来是程宝生变卖家产后,无处可住,勉强在此容身。
陶善文下马,裹了裹披风,轻轻扣了扣门。
不多时,门被吱呀吱呀推开。
里面只点着一盏小油灯,程宝生站在门后,狐疑警惕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陶善文和唐熙。
认出是白天救自己一命的恩公后,他表情温和了些。
“是两位恩公么?不知恩公到这里,有何贵干?”
陶善文笑道:“你不要紧张,我们特地来看看你的伤势的。”
程宝生一怔,心里一暖,不过接着就充满警惕的眼神看着二人。
唐熙看出了他的疑心,冷冷道:“这位是朝廷的佥都御史陶大人,更是朝廷的钦差,犯不上要害你一个平民百姓!”
程宝生大惊,不敢相信地看着陶善文。
他早就听说了陶善文在渡城的事,知道他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官员,可真正见到真人,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这样一个眉清目秀,秀美若美娇娘的年轻人,怎么可能搅弄得渡城天翻地覆?
陶善文温和笑道:“本官听说了,你是个有才干的,不过是怀才不遇。今日见你那玉璧被摔碎,你很是悲伤,想必这是对你极为重要之物。本官一片爱才之心,特地为你寻来了一块一样的,不知道这个可否能弥补你损失的那块?”
唐熙面无表情得将那块玉璧放在程宝生手上。
程宝生赶紧接住,热泪盈眶。
他抽搐着嘴角,感动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大人......让草民如何报答呢......大人要是不嫌弃,请进来坐一会儿吧。”
正中陶善文下怀,陶善文点头笑道:“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