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款的政令颁布已经数日,然而捐款的官员却寥寥无几。
对外一致口径是,家道艰难,有心无力。
陶善文这才反应过来,他一直以为万无一失的计策其实有很大的漏洞。
漏洞就在大周百年来的祖制。
官员的俸禄太少了。
连正一品大员的月俸也不过九十石。
尽管江北官场贪污腐败已经成了众人共识,但始终没人拆穿,没人揭发。
没人管,那就是没贪。
没贪,指着那点薄俸度日,哪有闲钱捐款!
更何况江北官员官官相护,一致对外。
对陶善文。
他能收上钱来才怪。
程宝生说只要不斗倒蔡慈,就什么事情也干不成,不可不谓是高瞻远瞩。
可前线催粮的文书,几乎是一日一封,迫在眉睫。
陶善文为此,夙夜忧叹。
他深知如今已经到了决战的时候,拼的就是两方的后援,一旦缺粮,就会功亏一篑。
倘若他和别人一样,只负责做一个考察官也就罢了,但萧牧将整个江北的吏治都交到了自己身上,就是为了让自己既能补上国库亏空,又能稳妥地供应后勤。
倘若有失,前线兵败,他又有何面目见前线三十万将士,见天下百姓,见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萧牧呢……
江北多雨,此时淅淅沥沥,又下起春雨来。
陶善文躺在走廊的摇椅上,看着院落里杏花一点点地飘落,落进泥中。
他伸出手来,接住一片杏花,修长的手指轻轻捏着,自觉百无聊赖,碾碎之后,丢进泥中。
他目光逐渐变得惆怅,淫雨霏霏,视线一片朦胧,他逐渐看不清前方,更看不清自己的前程。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他一心要做君王的辅弼之臣。太子伪善阴毒,华亲王飞扬跋扈,皆非可托付之人。
唯有萧牧,是将天下臣民放在心上的。
否则本可坐看江北大乱,坐收渔翁之利的他,也不会派自己来趟这趟浑水。
他将所有的宝都押在了萧牧身上,甘心去做护花的泥土,扶持萧牧成就帝业。
他要做的,是管仲,是萧何。
是诸葛丞相。
是周公。
甚至是要超过他们的千古贤相。
可现在局势不容乐观,他真的有能力完成自己的夙愿么……
他迷茫了。
程宝生捧着一个册子,走了过来。
“陶大人?”
陶善文一怔,赶紧道:“明惠啊,来,快坐。”
程宝生笑道:“春雨绵绵,想来大人是想家了。”
陶善文微微一笑:“说起来,我竟有四五年不曾回河西老家看过了。”
“大人是河西人么?常听大人说话有点儿像汴京那里的口音,还以为大人是汴京人。”
“我是春州人,离汴京很近,口音是有些像。”
程宝生眸色一亮,嘴角微微上扬,隐隐有些寒意。
“不说这个了,大人,这是卑职清算好的近五年来江北的收支表。”
陶善文接过册子,惊讶道:“藩库里自然就有,你何必还要亲自算呢?”
“在下也是怕蔡慈会弄手段。”
“如何?”
“还好,与藩库整理的相差不大......一片狼藉。”
陶善文冷冷一笑:“江北天灾不断,收支本来就比往年要少,更何况,在这之前都是窦廷熹担任巡抚,就是找也找不到蔡慈身上,他自然没有理由隐瞒什么。”
“但藩库记的都是笼统账目,在下细细算过,发现庆熙三十年这一年,收上来的丝绸,较之往年,明显少了一半。”
“少了一半?”
陶善文眉头紧皱,翻看起册子来。
“据本官所知,江北的桑田一直没有减产过,丝绸上交的数目一直都很稳定,如果上交国库的少了,那只能是......”
程宝生神情严肃:“没有入藩库,就只能是出去了。”
“官府并没有张罗什么海外贸易......”
陶善文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打了一个激励。
“有人拿官中的丝绸往外勾结!”
“很有可能。”
陶善文蹭的一声跳下躺椅,皱着眉头在走廊来回踱步。
“庆熙二十九年,江南造反,三十年丝绸外流......流到江南?可他流到江南干什么呢?”
“这还只是猜测。”
程宝生收起册子。
“如果在下没有猜错,这流失的几百万匹丝绸,必然与江北高层有关系。或许是缓兵之计,用这几百万匹丝绸,与江南叛军讲和,让他们去打福南,湖建两省......亦或者,就是什么利益关系了......”
陶善文脸色铁青,没有说话。
如果这是真的,那会是谁呢?
窦廷熹?
不,窦廷熹干不出这种事来。
是蔡慈?
很有可能。
程宝生刚要说话,唐熙冒着雨跑进园子来,几步就跳到廊下。
陶善文见他伞也不曾打,浑身被雨水湿透,忍不住又唠叨道:“风寒才好了几天啊,怎么又淋雨了,伞呢?”
“哎呀,别絮叨了,快进来!”
唐熙一把扯住陶善文,拉着他进了房内,将程宝生丢在外面。
程宝生脸色僵硬一瞬,没有走,而是站在窗外,留神听着房内二人说着什么。
......
房间内,唐熙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扔到桌上。
陶善文:“什么啊这是。”
唐熙换下衣服,拿毛巾擦着湿透了的头发,说道:“窦廷熹回信了。”
“回信了?”
陶善文大喜过望,赶紧拆开信件。
“长卿见字如唔,收汝慰问之信,老夫感慨非常。老夫年迈,身处偏僻之乡,只可尽绵薄之力,助长卿一臂之力。你我同为国家臣子,受礼亲王提携大恩,万望长卿心念江北几十万之生灵,勿忘礼亲王知遇之恩也。老夫在江北数十年,深感江北吏治,刑名为要,政通人和,百废待兴也。刑名正则吏治正,长卿欲成就大事,完成礼亲王功业,整顿吏治,首当其冲也。”
短短几十字,信息量极大。
陶善文叹道:“窦老深知我心也。”
唐熙收拾干净,从屏风后走出来,接着就打了一个喷嚏。
“又风寒了吧。”
“小毛病,问题不大。信上写的什么?”
“窦老也告诉我,要在江北干成大事,首先要除掉江北。另外,他暗示我,刑狱司的人,可以用。”
“尚明贞他们?”
陶善文点了点头。
“将信收好,今夜我要去尚明贞府上。”
“行......阿嚏!阿嚏!阿嚏!”
“不听话,打伞能累死你还是怎么着?快去看郎中去!”
陶善文走进内室,拿出自己的一个大褂,给他寄好。
唐熙咳嗽着,有些头疼。
陶善文派了个小厮,去请郎中,摸了摸唐熙的头,烫得吓人。
“乖乖,发烧了啊。”
“刚才还好好的。”
“水土不服吧大概,来,我扶你去睡觉。”
唐熙起身,登时天旋地转,让陶善文扶着,缓缓进了内室。
那封信被二人忘在了桌子上......
......
郎中来开了几剂药,唐熙吃了,接着就睡着了。
陶善文守在他旁边,看着熟睡的唐熙,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看着他。
“将来不知道要祸害多少小姑娘呢......”
转念一想,不禁又道。
“只怕将来能娶个真正心仪的姑娘,怕是难上加难啊,你主子还能不让你跟哪个大权贵结亲么,若你喜欢倒也罢了,要是被逼无奈,才真是白白可惜了。”
“说话小声些,我能听见。”
陶善文笑道:“你没睡着啊。”
“睡不着。”
“难受?”
唐熙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陶善文笑了。
“到底是难受还是不难受。”
“你刚才说的话不错,三爷确实想让我跟大家族结亲。”
“真的啊,谁啊?”
“武宁侯,姚家。”
“姚望秋的千金?”
“三爷有那个心思,之前在京城,常撮合我俩在一块,但......”
“但你不喜欢她,是不是?”
唐熙点了点头。
“论起容貌才情,姚家千金皆是上乘,你还嫌她配不上你?”
“我不在乎这个,她就是天下第一才女又如何,我不喜欢,也是无用。我只要我觉得好就行。”
“看你的意思,是有意中人了?”
唐熙脸一红,不承认,但也没否认。
“呦呵,谁啊?”
“不告诉你。”
“不说拉倒。你心里既然没有姚家姑娘,也别耽误了人家啊。”
“我早就跟她说明白了,我不喜欢她,她也没说什么,想来她也对我无意,只是父母之命,命,不得不听罢了。”
“礼亲王那儿呢?”
“我不敢说。”
“为何不敢?”
“我这条命是三爷给的,没有三爷,就没有我今天。这么多年,我也没什么能够报答他的,他一心想要笼络些人脉......我不想让他不高兴。再说了......”
“再说了,你俩这门亲事实在不错,他也未必能够站在你身上考量。”
唐熙点了点头。
陶善文叹道:“谁也不可能真正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哪怕是亲人......只是你要真不愿意,还是跟礼亲王说明白为好,毕竟是一辈子的事。”
唐熙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病中最忌讳伤心,别想了,睡一会儿吧。我出去了。”
......
陶善文走了出去,突然想起窦廷熹那封信落在正厅桌子上了,心里一紧,赶紧跑出去。
最害怕的还是来了。
信没了......
陶善文顿时五雷轰顶一般,通身震悚起来。
天塌了。
这封信要是流露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首先自己就会被判一个勾结朝廷大员的罪名!
必然是家贼干的。
“来人!来人!”
陶善文怒不可遏,脸色苍白,立刻召集了官驿内所有的下人。
......
底下跪着五六个下人,都是官驿派来伺候陶善文的。
陶善文坐在太师椅上,脸色铁青,冰冷的目光扫视着这群下人。
“刚才,谁进这间屋子了?”
无人应声。
“再问一遍,谁进这间屋子了!要是现在承认,我还能从轻发落,要是让我查出来,别怪我不留情面!”
下人面面厮觑,谁也没有进来过。
陶善文闭上眼睛,控制着即将到达极点的怒火。
“告诉你们,谁曾来过,本官心里已经有数了,之所以这样问,是想给你一个机会,你别让本官亲自动手!”
还是无人应声。
陶善文的怒火再也控制不住了。
“顺风!顺意!”
“在!”
“把这群狗奴才拉出去,照死了打,打到招供为止!”
二人一怔,侍奉主子多年,谁也没见过主子会发这么大的火。
与其是恼怒,更不如说是恐慌。
见贴身仆人也不为所动,陶善文愤怒地将桌上的建盏摔得粉碎。
他面目狰狞,歇斯底里吼道:“去啊!”
“是!”
......
陶善文坐在厅内,双手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
他紧闭着眼睛,额头上排了一排豆大的汗珠。
外面木杖锤打的声音,惨叫的声音,传进室内,十分刺耳。
恐惧占据了陶善文的大脑,他无法冷静了。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这封信流露出去会是什么后果,根本来不及去想内鬼会不会另有其人。
......
一盏茶的功夫,顺风开门来报。
无一人招供,还有两个被打晕了。
吹进来的凉风让陶善文逐渐冷静。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冲动,挥了挥手,让顺风好生安顿这些下人。
“是。”
陶善文疲惫地瘫软在椅子上,无比阴森的眼神看向前方。
只可能是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