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五年(金天会九年)九月二十 绥德军
作为大宋西北与河东路交界的军州,绥德军可谓永兴军锁钥,交通重镇。
自太原失陷以来,这一原本位于二线的军州便成为与金军交兵最前线西军同完颜娄室在此地数次拉锯,城池也几经易手,直到两年前宋人借着汴京大胜,尽复这永兴军之地,作为联络河东的重镇,绥德军方才战事平定些许。如今完颜家卷土重来,宋人守军也只有少数游骑做了象征性的抵抗便主动退避……
完颜娄室兵不血刃,克复此城,可脸上也没有半分喜色。
这位西线战场上女真一族的军事柱石,是老一代女真名将中硕果仅存的一位。他既没有在宋军手中历经惨败、亦还在前线手握重兵。即便那位如日中天的大宋靖北王,似乎也毫不吝啬溢美之词,公开在邸报上夸赞他为——“天下名将之首”、“女真帝国的名将之花”。
不过这种称赞,却也让他这位拥兵五万之众、总领河东军事的左副元帅在朝中地位愈发尴尬起来。
且不说挞懒与兀术将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便是粘罕、希尹对他似乎也没那么放心!
这一次,完颜吴乞买带着四万余兵马御驾亲征至此,应对顾渊兵锋是一方面,想要将他彻底压服怕也是一方面!
传骑已经送来消息,皇帝亲军与兀术的东路大军来得极快,中午已至绥德军东北三十里,算下来晚上也就到了。
这让他一时之间也只觉束手束脚,不知该如何是好。
完颜拔离速跟在他身后,眼见他难得坐立不安的样子,倒是不以为意。
这员悍将是银术可之弟,上一次粘罕伐宋,着他为娄室副将配合着堵住西军,反倒让他从那场灭顶之灾中逃得场性命。
不过,知道自己兄长战死的噩耗之后,这悍将脑子里便只有对宋人报仇这一个念想。因而他对如今大金朝堂这些幕后争斗已全无所谓,终日只想着什么时候能提刀杀崩宋人便好。
“元帅莫要想那么多……粘罕、希尹、甚至挞懒不是都已写信过来解释过么?宋军不是昔日之宋军,所以皇帝陛下方才抽调了东路大军来援,打算趁着宋军东西不得兼顾,将他们在陕西诸路这点实力彻底压垮,方便咱们与西夏连成一片……”
完颜娄室听了,也知道这拔离速如今一门心思只想为兄复仇,因而只是无奈地摇摇头:
“压垮宋军是真、只怕想要借势压垮某也是真!不过说起来,这些与你拔离速都无甚关系,某要是倒了兴许你还能执掌这些兵马。”
完颜拔离速耸耸肩,对此不置可否。
他只是陪着这位副元帅向东北眺望,却没再说些什么。
及至日落时分,大金皇帝完颜吴乞买的天子亲军终于出现在他们视线之中,那些合扎猛安甲士,将自己装具全部放在驮马之上,轻装而来。完颜吴乞买似乎也对他这位边地重将没有设防,只在寥寥十几亲军护卫之下登上城头,向着西南方向眺望。
可此时,日已西沉,目力所及,只看见那昏黄一片的大地被朦胧烟尘所覆,沟壑之间,跃动着零零点点的星火,在咆哮的夜风中不灭不熄,就好像是这片土地上抵抗的战心。
……
“……陛下还是先入州府中歇脚,日已西沉,这里只有风沙,根本看不到延安府,也看不到顾渊的大军……”待在最后,到底是性烈如火的完颜娄室再忍不住,对着这位皇帝闷声闷气地劝道。
吴乞买入城后便摆着一副恩威不测的模样,可如他这样战功赫赫的悍将又岂是南朝那种软骨头的文人?皇帝在他眼里,说到底也不过就是阿骨打老皇帝的弟弟!跟自己玩这种政治游戏,只怕是选错了对手、也选错了战场!
“左副元帅……”吴乞买听到,回过头来,借着天边余晖,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甚至刻意强调了下副元帅的那个“副”字。
“这里看不见延安府朕当然知道、你已将宋军逐出绥德军,压过淮宁河,这些功劳朕也知道……却不需你在这里提醒,朕没有与宋军交过战这等事!”
他说着,裹紧身上大氅,却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递给他一封信。
借着日落前最后一点天光,娄室匆匆扫了一眼,那信居然是西夏皇帝嵬名乾顺向大金递出的国书。其中措辞极近恭顺,可提及进展却不甚乐观——西夏精兵十万为吴玠所阻,如今离延安府还有一百里便已叫苦,求女真“上国天兵”来救。可这黄土高原皆是沟壑,他们除非插上翅膀,否则也不可能给他们什么实质上的支援。
“嵬名家就是一群属沙狐的!”完颜娄室草草看完,便将国书递给了一旁的拔离速,“咱们以延安府诱西夏出兵南下,可他们这群奸商却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他说着与身旁拔离速交换了眼神,拔离速明显地摇了摇头,可娄室却丝毫没有稍退的意思,他敷衍似地拱了拱手,言辞锋锐:“吴乞买……不是某在这里刻意提醒,是你的的确确没有见识过宋人兵锋之锐!也没与西夏那群沙狐打过交道!如今已不是天会四年,宋军根本不是你印象里那般一触即溃的模样!西军七万,若是真铁了心地死守延安府,你以为凭着咱们这八万兵马,再加上西夏那十万人便能吃下了?真是荒唐!”
“娄室……”眼见他越说越过分,完颜吴乞买的亲卫一个个都将手放到刀上。
拔离速也忍不住低低地提醒了一声:“娄室!”
“——拔离速你莫拦着!”完颜娄室几乎有些不管不顾,猛地上前,一身甲叶铿锵作响,让完颜吴乞买都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吴乞买!某只问你一句,你让兀术那废物领着三万多兵马过来是什么意思!活女的事情在某这里可还没过去!你带东路军的人来我河东路地界,是想要夺我兵权么!”
他一气吼完,只听得周遭全是刀剑出鞘的声响,可皇帝却似乎没有在乎他这近乎悖逆的举动。
完颜吴乞买摆摆手,示意亲卫们还刀入鞘,而后裹着大氅走到这位悍将身旁,声音中听不出悲喜。
“朕知道……娄室是如今大金的军神,朕若想打赢这一仗便少不得要辛苦娄室。因而许多事情,也不想深究什么。只是活女一事,却还是不得不与娄室你说清楚——动手的不是兀术,乃是大宋间军司!”他说罢,转过身去,向身后留下一句,“大金都到了这等时候了,朕哪里还有心思做那些政争!娄室多想了,陪朕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