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都洛阳太初宫的正殿---乾元殿东西两侧,各有文思殿和武成殿,两殿皆是天子朝会之所。
大唐的朝会主要分为朔望朝和常朝。
朔望朝乃大朝会,一般固定在每月初一和十五,规模较大,凡在京三省六部及诸卫府、寺、监等文武职事九品以上官员都要朝参。
常朝则规模较小,毕竟不可能每日将大小官员都拉到一起开大会,天子也没那么多精力去对付那么多人。故规定五品以上及供奉官、员外郎、监察御史、太常博士,每日朝参。
朝会论政并无特定主题,但文思殿通常论及民政,武成殿则多主军政。大臣们则分文武职事左右排立。
议政时,针对某一议题,先由朝臣发表各自观点和建议,最后得出统一意见,再由皇帝采纳,接下来便是中书拟定,经门下审核,交尚书省执行。这是天子与百官共理政务的正常理想流程。
也有不正常的。
群臣意见不一,争辩无果,出现多个意见,君主太没主意而未予采纳。或者君主另有主意想绕过中书门下直接执行。也有中书省拟定的政书被门下省驳回的,等等等等。
当然,只要君主的权柄尚在,三省极少敢驳皇帝的面子,毕竟各省之中高级官员的任免权在于皇帝之手。
只是,如今的皇帝李旦早已破除了掌握权力的妄想,只期望着每日能被允许出来见见群臣,好证明自己还活着。如果遭幽禁深宫,说不定哪日就突发急症,像其大兄那样死得不明不白。
武成殿的龙椅之上,李旦正走神,突然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个激灵,差点就跳将起来。
“皇帝!吐蕃使团滞留西京数月,一直盘桓不去,期间滋扰民众,侵搅市井,以致百姓啧有烦言,怨声载道。对此,你可想了什么法子应对?”
面对武则天的发问,李旦连忙离座转身,先俯首向上拱掌,随手躬身拜道:“恕儿臣愚钝,家国大事还需劳烦母上,一切皆由母上定夺。”
自打平息河北三州痘疫后,武后下令撤去龙椅之后的幕帘,从此,其每每临朝,则俯视皇帝,直面群臣。
武则天皱起眉头,冷冷哼了一声,道:“这可是你们李家的天下,事事还需朕这个老妪操心。堂堂一个皇帝,怎可毫无主见?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面对斥责,李旦却安定不少,心道:“每日必挨训,训完可安枕。”
这人心中虽有埋怨,仍旧诚惶诚恐请起罪来。
这一幕,群臣各有想法,却无人敢为皇帝说话。
随后,武则天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李旦入座,接着便道向群臣:“众卿家,昨日已向诸位通告西京来报,关于收复四镇事宜,诸位怎么看?”
李旦坐回龙椅,之后便事不关己神游物外。而群臣却不敢马虎,纷纷揣测起武后心意究竟如何。
昨日西京通报吐蕃愿以设置擂台的方式,不论输赢皆归还四镇,若吐蕃胜出,则向神皇求娶崔氏一女。对此,京兆府请求朝廷予以决断。另外还附了事件起因以及对肇事者的惩戒。
若能兵不血刃收复四镇,这对于朝廷来说可以节省无数人力物力。所牺牲者,不过崔氏一女罢了。昨晚已经有不少人到居洛崔氏官员家中游说疏导,希望崔氏顾全大局,牺牲小我。
也有部分官员串联起来,提前统一了思想,好在朝会上促成此事,这样生米煮成熟饭,不怕崔氏不答应。
按说以一女而复四镇,怎么算都是一本万利,可若思考得再深一点呢?这本质上与和亲无异,武后就一定赞同?
崔氏乃天下第一氏,势力深厚,与诸世家大族关系本已盘根错节,若再与吐蕃君主结亲,岂不怕将来崔氏尾大不掉?
作如是思考的官员也不在少数。
于是,支持的直截了当地道明原因,反对的则拐弯抹角表示反对。整个朝堂一时众说纷纭。
武承嗣身为春官(礼部)尚书,立于臣首之位,却一直未发表意见。其对于这一幕,早有预料。
此人昨晚下衙之后便赶回家中,与门客彻夜商讨,揣测神皇心意,现在又结合今日朝会在武成殿进行,便做出了判断:
姑母深谋远虑,所图甚大,欲从千古未有之事,以女子之身坐皇帝之位,内政外交坚决强硬,必更甚男子矣。执政稍示女子柔弱,为人所诟,必为男子所欺。故西京所奏,当为其否。
陛下要成就大业,我身为武氏一族嫡传子,又怎能示人以弱?既要展示强硬,迎合陛下。也要别出心裁,独树一帜。否则泯泯于平庸之臣中,如何才能为陛下倚重?”
武承嗣正打算发言前,又瞥了一眼右边的武三思,见其微微摇头示意,更是验证了自己猜想:“这个堂弟自幼聪颖,善揣人心,看来他也反对此事。昨日本想找他商量,他却以醉酒为由推辞。如今看来他终究不敢忤逆兄长。
可惜他天纵聪明,却非武氏嫡长子,将来一切与其无关。承嗣,承嗣,传承武嗣,天下名带‘承嗣’者,唯我最恰如其分。那些小门小户的,能有多少家传值得承嗣?!”
思及此处,武承嗣意气风发,便手持玉笏,躬身道:“陛下,关于收复四镇,微臣有奏。”
待得到武后首肯,武承嗣侃侃而谈:“昨日得到通报之后,微臣特至国史馆查阅了一宿文献。
原来,终太宗一朝,至先帝永徽六年,二十年间先后六次嫁主和亲。和亲之由,无外乎彼时并无实力解决边患。
然自陛下主政起,至今三十年矣,期间大仗小仗无数,虽偶有败绩,只需重整旗鼓再战便是。而大唐疆界却愈发广阔。
是以陛下竟未曾和亲一次,未嫁我汉女一人,从未让汉家女子远赴塞外,代我大唐健儿受高寒之苦。
三十年成果得来不易,如今我朝兵强马壮,浪荡轻浮子弟尚且勇斗蛮夷,庙堂之上的诸位同僚,又怎可轻易抛弃三十年之坚守?
何况吐蕃狼子野心,得陇望蜀,屡次犯境,欺我边民,占我土地,已是罪大恶极。如今归还四镇,实乃示弱痹敌之计,诸大臣怎可上当?
此外吐蕃言而无信。唐吐松州之战后,太宗嫁文成公主以换取吐蕃退兵吐谷浑。不久之后,吐蕃背信弃义,趁先帝懈怠,灭国吐谷浑。结果吐蕃占据地势,才致我朝今日守多攻少。前车已覆,后当改辙。诸大臣又岂可当真?
倘若遣一女以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这番言辞情意真切,又引经据典,论据充分,明里暗里贬低太宗和高宗,抬高武后。其连续四问,句句扎心,尤其最后一句“若遣一女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令在场不少支持和亲的官员羞愧万分。
就连高高在上的武则天也不禁动容:原来,大唐在我治下,却比太宗和先帝要高强得多。我这侄儿也是用心为我办事的。
而一向自负聪明的武三思,同样不免心叹:“我这大兄十句话里有九句真话,剩下一句也不能说他是假话,顶多有点夸大而已,旁人不便较真反驳。说得漂亮,说得漂亮!
只可惜却会错了我的意,也揣摩错了陛下之意。
嘿嘿,聪明反被聪明误!”